音樓嚇了一跳,正正臉色道:“長公主認錯人了,我沒去過什麼夜市。”
合德帝姬輕輕嗯了聲,“你彆怕,我不會和彆人說的。他南下那麼久,也沒給我寫過信,你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好麼?”
音樓覺得有點奇怪,上次在外麵看見他嚇得大氣不敢喘,背後卻還打聽他,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淵源。她拿團扇遮住嘴,悄聲道:“我離開南京的時候他一切都好,後來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這不是太後要招他回來麼,想是用不了多少時候了吧!”
帝姬有點惘惘的,“倒也是,隻是他提督東廠後就不怎麼和我來往了……”像是發現了個新玩伴,笑道,“回頭散了咱們花園裡逛逛去,說說話兒,可好麼?”
宮裡人心隔肚皮是不假,但也用不著刺蝟似的胡亂紮人,能結交幾個朋友總是好的。帝姬是皇帝的妹子,和那些妃嬪不一樣,沒有利害衝突的人,相談甚歡是可以交心的。音樓抿嘴笑著點頭,各自沉默下來,耐心等著上頭叫散。
閒話說了有陣子,太後又招待大家吃了冰碗子,吃完抹嘴跪安,眾人紛紛退出了慈寧宮。
慈寧宮南邊有個小花園子,叫慈寧宮花園。這皇宮雖說大,消遣的地方其實有限,也就南北兩座花園和斷虹橋十八槐那裡還常走動。帝姬知道她身子不大好,就近指了鹹若亭,讓人先去布置,兩個人攜手出了宮門,後麵榮安皇後趕上來,笑問:“姐兒倆是要去逛麼?端太妃不回噦鸞宮?”
音樓還沒來得及沒說話,帝姬嘟囔了句:“皇嫂要做晚課,就不拉您一道了。眼看著太陽要落山的,叫菩薩等著多不好。”言罷拉起音樓的手就進了長信門。
音樓回頭看,榮安皇後一張臉五彩繽紛,唬得她趕緊調開了視線,低聲道:“長公主怎麼同娘娘這麼說話呢!惹得她不高興了,下回見麵尷尬。”
合德帝姬不以為然,“我就是不喜歡她,這宮裡已經不是她說了算了,她還到處瞎摻和什麼?”請音樓上亭子裡坐下,和顏道,“按著位分我也該管你叫嫂子,可宮裡是這樣的,除了正宮一概不算數。叫封號又顯得生疏,還是叫名字親切。我打聽過你,知道你叫音樓,往後你就叫我婉婉,咱們不分你我。”
她遲疑地看她一眼,無緣無故的恨叫人納罕,無緣無故的愛也讓人不敢領受,“長公主這份盛情……”
她盈盈笑道:“你在他身邊待了那麼久,還能全須全尾回來,說明他並不討厭你。就衝著他願意帶你去夜市,瞧得出他很待見你。既然是他待見的,我自然要高看兩眼。”
看來還是仗著肖鐸的牌頭,音樓笑道:“長公主和肖廠臣交情很深麼?”
她聽了低下頭,文細的眉心籠上了薄薄的哀愁,緩聲道:“我那時候還小,他在我宮裡做過管事。這個人看著和氣,其實脾氣不大好,說一不二,我都有些怕他。可是他心地不壞,我要是受了什麼委屈,他會想儘辦法替我出氣,他對於我來說亦師亦友,很難得。”她牽著袖子提吊子給她斟茶,又道,“我剛才說討厭榮安皇後,有我自己的道理。她幾次三番在太後和皇上麵前說要給我做媒,想讓我出降到她趙家。我心裡不樂意得很,可是單憑自己能力不夠,我怕太後被她說動了,萬一真把我指給趙家,那我怎麼辦呢?所以盼著廠臣快回來,回來我就有依仗了,他是神通廣大的人,一定有法子救我。”
每個人都覺得他能隻手遮天,可是有幾個人知道他的無能為力呢!音樓歎口氣道:“沒打發人好好探探麼?萬一趙家那個小公子可行,豈不是白錯過了好姻緣?”
她搖頭說必定不成就的,“廠臣走前大約是得到什麼消息的,囑咐我哪裡都彆去,不管誰邀約都要推辭掉,我料著他也不中意那個趙還止。隻要他不點頭,再好的人家我也不會嫁。”
音樓心裡直打鼓,想起南苑王意圖尚公主的事,按捺住了問:“他說合適你就嫁,長公主這樣信得過他?”
帝姬帶著笑,語氣婉轉卻堅定:“人這一輩子總該有一個能夠信得過的人,我知道廠臣不會害我的。”
帝王家出身的人,舉手投足間有種清華氣象。合德帝姬卻不大一樣,溫婉的麵貌下仿佛隱藏著某樣驚人的力量,實在難以琢磨。不知怎麼,音樓有點替她難過。南苑王一步一步逼迫肖鐸,尚公主這事早晚要提起的,就是猜不透到時候肖鐸怎麼安排。帝姬是個簡單的姑娘,她的世界隻有美和醜,隻要肖鐸讓她嫁,她可能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吧!
“如果皇上明天頒旨讓廠臣回來,路上走半個月,料著八月頭上就能到京城了。”她右手纖細的手指捏著一盞菊瓣翡翠茶盅,手背撐著下頜,慢慢轉過臉去看夕陽,美好的側影,畫筆難描繪其神韻之萬一。漸漸嘴角揚起來,她說,“其實我年紀也不小了,的確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可是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就是不想嫁人。嫁了人得離開紫禁城,在外麵建公主府,廠臣又不能跟我過去,我自己當家管事,怕沒這個能耐。”
她很依賴肖鐸,音樓也看出來了。少女情懷才剛萌芽,也許還混雜了一點無法言說的愛慕。有的人就是有這種魔力,去得再遠,想起他時臉上會浮起微笑。彼時她還不知道那個大秘密,就算他是真太監也照樣魂牽夢縈。就像中了邪,一頭紮進去出不來,帝姬應該也是這樣的感覺吧!
真是好笑,兩個人思念同一個男人,不起衝突,相安無事,這算什麼?她低頭看盞中茶葉,那君山銀針半懸在澄黃的茶水中,搖一搖,飄飄蕩蕩,屹立不倒。
半晌帝姬道:“你這次回來,我聽說是皇上欽點的,這麼說是想充你入後宮麼?”
是人都看出來了,她苦笑了下,“朝臣和言官們,這回為什麼都不吭聲?”
“因為事情是東廠承辦的,沒人尋這晦氣。”帝姬笑著搖頭,“果然名聲太壞了鬼見愁,好些人都敢怒不敢言。現在的朝廷,文官貪錢武將怕死,仗義直言的良臣已經沒有了。我想皇上應當會重新冊封你吧!噦鸞宮也是暫住,和榮安皇後做街坊,沒的把人弄傻了。”
音樓笑著周旋了幾句,天色漸暗,再過會子就要下鑰,也該回去了。
兩人寢宮不在一個方向,出花園就分了道兒。傍晚暑氣消退了,彤雲攙著音樓慢慢往回走,過隆宗門的時候遇上平川,那猴崽子咧嘴笑得滿口牙,上來嗬腰道:“娘娘可出來了,奴婢在這兒等半天了。”
“有事兒?”音樓左右看看沒旁的人,不知道他打什麼主意。
平川道:“給娘娘道喜啦!主子爺發了話,今兒晚間過噦鸞宮,排膳也在那頭。奴婢先給娘娘通個氣兒,娘娘回去好有準備。宮裡娘娘們都這樣的,事先安排好,花些巧心思在小地方,回頭主子高興了,娘娘也得利。”
對彆人來說是好事,對她來說卻是大禍臨頭了。她慌張得沒了主意,問平川:“這意思……是要走宮麼?”
平川小眼睛一斜,“這奴婢可不敢下定論,橫豎用膳是在噦鸞宮,後頭怎麼樣,奴婢長了幾個腦袋也不敢妄揣聖意。不過您想啊,您是太妃,明著背宮是不成的,萬歲爺想來往,也隻有走宮一條道兒了。”
簡直晴天霹靂,這麼快,誰也沒想到。彤雲眼看她主子站不穩,忙一把拗起她的胳膊架住了,從懷裡摸塊碎銀子塞過去,笑道:“咱們主子年輕臉皮薄,這麼直愣愣的可嚇著她了。謝謝您報信兒,這錢拿著買茶喝,咱們這就回去布置了。”說完趕緊半扶半攙進了夾道。
這個消息於音樓來說是天塌了,回到噦鸞宮也不多話,在地心慢慢騰挪,緊咬著牙關道:“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