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處一旦有了套路,便很難發掘出什麼精妙趣致的地方了。礙於他的身份,說話也得拘著,無非問一句答一句,不單音樓感到牽強,皇帝似乎也不大滿意。他們之間是個死局,不知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
皇帝低頭摩挲腰上香囊,突然發現邊緣綻了線,簡直歡天喜地似的叫她,“你瞧瞧,朕的香囊破了個口子,你給朕補補。”
音樓湊過去看,遊龍腳爪處隱隱透出了內裡,便扭身在炕桌另一邊坐下,笸籮拖過來,翻箱倒櫃式的翻找家夥什。抽出一絞明黃線比了比,抿嘴一笑道:“正好有合適的顏色,省得上內造處討要了。主子稍坐一陣,這個不麻煩,織補起來快得很。”
她舔線穿針,手腳麻利地挽了個結兒。皇帝在一旁看著,她太年輕,鬢角的發沒打理,不像彆的嬪妃似的油光可鑒,倒顯出彆樣稚嫩的美。
“你和音閣相差幾歲?”皇帝一肘支著炕桌問她,“你今年是十六麼?”
她有一雙烏黑明亮的眸子,即便困在重重宮牆中也不曾黯淡。轉過眼來瞅他,唔了聲道:“過年就十七了。音閣大我一歲,她是屬虎的。”說完了依舊專心納他的香囊,這香囊的邊緣沿了一圈金絲滾邊,縫起來不太容易。她戴著頂針做活兒,大約頂到了香塊,針屁股一挫,一下子紮進了肉裡。
她哎呀一聲,把皇帝嚇一跳。忙探過去看,那粉嫩的指腹沁出紅豆大的一滴血來,他抽出手絹替她按住,蹙眉道:“怎麼不當心?也怪朕不好,偏讓你乾這個。疼不疼?朕叫人傳太醫來?”
她咧嘴笑道:“叫針紮了下就傳太醫,人家來了都不知道怎麼治。我這回可出醜了,說了不費事的,沒想到活兒沒乾成,先見了血了。”
她語氣稀鬆,要是換了音閣,少不得哭天抹淚向他邀功訴苦。皇帝緊緊捏著那指尖,想把她抱進懷裡,最後還是忍住了。
感情就像兩軍對壘,誰先陷進去誰輸。既然到了這地步,再告誡自己已經晚了,那麼隻有在有限的空間裡爭取最大的優勢。不要叫她認清,因為真正的愛情有自己的意誌,會不自覺從動作裡流露出來。她的心在彆人那裡,在沒有收回來前,他對她太多的留戀隻會轉變成她的動力,促使她更加有恃無恐。與其受人挾製,不如攻其不備。剪斷她的雙翅,斬斷她的後路,到那時才能讓她心甘情願停留下來。
他說:“音樓,你恨過朕麼?”
她惘惘看他,“為什麼要恨您?”
“朕曾經讓你在奉天殿前跪過一整夜。”他眯眼看她,“你一點都不記恨朕麼?”
沒有愛,自然連恨都是浪費感情。音樓笑著,然而笑容裡沒有溫度,“皇上聖明燭照,做任何事都有計較,我行差踏錯,罰我是該當的。當初我也怨過,但是過後就忘了。我和狗爺是一樣的性子,就算被踢了一腳,自己躲在角落裡傷心一陣子,想開了就好。”
狗對主子最忠誠,她做得到麼?皇帝輕輕一哂,鬆開了手,“天色不早了,朕該回西苑去了。這香囊擱在你這裡,過兩天朕再來取。”他收回帕子塞進袖隴裡,轉身便出了門。
音樓長出一口氣,可算是走了。回過頭來看炕桌上的香囊,拎起來往笸籮裡一拋,周旋半天有點乏累,扭扭脖子上炕歇午覺去了。
東西宮歲月靜好,內閣卻因合德帝姬出降的陪嫁吵得不可開交。
到了年底各處賬務檢點,不用說的,還是老生常談,國庫空虛,錢是當務之急。皇上兄妹情深,早就有了示下,長公主大婚耗資不得從簡。上頭一句話,下頭人勒斷了脖子。皇帝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戶部上奏的數目他也不關心,隻知道天家體統,富貴排場不可棄,管你錢從哪裡來。這可難煞了首輔閣老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瞧我我敲你,束手無策。
肖鐸坐在帽椅裡喝茶,等他們鬨過了才道:“查抄於尊府邸,剿出各色奇珍百餘件,白銀五十萬兩,這筆數目也不算小,我已經據本呈報皇上了。公主出降,銀錢是次要,妝奩要體麵,還需眾位大人鼎立相助。”他卷著手絹掖了掖嘴,雪白的狐毛襯著一張眉目清和的臉,笑起來沒有半點鋒棱,“長公主是兩朝令主的胞妹,身份尊崇,無人能及。如今皇上指婚南苑,又是山水迢迢一去千裡,主子舍不得也在情理之中。諸位大人皆是朝中股肱,如今這燃眉之急……說白了,責任都在咱們肩上。咱家這兩年為官,攢下的體己不多,府裡尚且存了幾件東西,回頭叫人送進庫裡,也算咱家對長公主的一點心意。諸位大人隨意,手上活絡的貢獻些個,大夥兒湊份子,一咬牙,事兒也就挺過去了。”
眾人聞言垂頭喪氣,若論家私,天子腳下的大章京,哪個家裡沒有點底子?拿出一樣兩樣來,冰山一角傷不了元氣。可是有了一回就有第二回,細想想,將來極有被掏空棺材本兒的可能,這份憂心和誰去說?你要兩手一攤哭窮,這不大好。東廠連你家耗子是公是母都知道,你擺明打擂台,轉天人家就能找個借口把你府邸抄個底朝天。既然肖鐸領了頭,大夥兒也無話可說,人家舍得,你憑什麼舍不得?打落牙齒和血吞,且忍著吧!
如此這般,到了大年下,按照皇上的旨意,長公主的十裡紅妝都料理妥當了,隻等正日子一到,就可風風光光出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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