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給他們騰地方,這種境況誰敢順杆兒爬?都是聰明人,心裡明白,表麵上皇帝是走了,沒準哪個角落裡就有雙眼睛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
肖鐸癡癡看著她,心裡像刀割似的,雖不能觸碰,視線卻隔不斷。她怎麼成了這模樣?繼續下去是不是要被折磨死了?他想過千種辦法,可惜謀劃起來都需要時間。他從來不願意承認自己無能,這回卻不得不低頭了。一個筋鬥翻出去,以為到了天邊,沒想到依舊在如來佛手心裡攥著。原來他什麼都給不了她,她明明是個簡單快樂的人,遇上他,陷進這樣一場孽愛,把她消耗得不成人形。
他努力控製自己,輕聲道:“娘娘保重鳳體,承乾宮裡必定是有暗鬼,臣會儘一切所能還娘娘太平,請娘娘放心。”
她連看都沒有看他,也不說話,眼神仍然愣愣地,隻有豆大的眼淚從眼角滔滔落下來。
即便隻是聽見他的聲音,也可慰相思之苦。她心裡煎熬,但是萬萬不能在這時候功虧一簣。她發作得莫名其妙,皇帝難免起疑。音樓覺得自己這回是在圖謀大計,從來沒有那麼意誌堅定過,她要把計劃付諸行動。未來得自己爭取,在宮裡傻等著不是事兒,單靠他外頭使勁,什麼時候才是個頭?裡應外合可以把成功機率最大化,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如果能瞞過他,就能瞞過天下人,她願意試試。
肖鐸得不到她回應,但是看見她的眼淚,他知道她權衡了利害,不是不想,是不能。她的神識清明,無奈咫尺天涯,當真隻差五步遠,沒法對視沒法說話,她的心裡必定和他一樣痛苦。
人經曆坎坷才會變得成熟,從南下到現在,裡頭不滿一年,那麼多的困難重重,迫使她成長。所有的審慎都是拿一捧又一捧的眼淚換來的,他覺得愧對她,她還年輕,看過錦繡成堆,品嘗過榮華富貴,如今隻剩下滿腹的苦澀。
她的腕子上還纏著他送她的伽楠念珠,蜜蠟墜角是從他的手串上摘去的。她從來沒有忘記,一直把他藏在心裡。他鼻子發酸,很快轉過身去,既然無法交談就散了,單是定眼瞧著,傳到皇帝耳朵裡又生禍端。
國師的手段果然頗高,他開了壇,皇後的症候減輕了。起先咬緊牙關不認人,現在緩過勁來,就是疲累,臥在床上不肯動彈。問她之前的種種,她都想不起來了。
不過也可能是冤魂太厲害,好一陣壞一陣,似乎不得根治。皇帝一來她就念央兒,“糊車糊馬,再要兩個童男童女。榮王還沒娶媳婦呢,哭著鬨著要王妃。朝裡有誰家死了閨女?我拿體己出來,給他配門陰親,他就不來纏我了。”
久病床前尚且無孝子,她鬨多了,皇帝也有點受不了她。去請太後示下,太後聽了隻管歎氣,“可憐見的,怎麼弄得這樣兒!咱們大鄴曆來的國母,沒有一個這麼狼狽的,話傳出去叫人笑死。一個皇後,缺了神明護佑,倒叫惡鬼纏上了,可見她八字輕,沒有做皇後的命。現如今宮裡草木皆兵,底下妃嬪們天還沒黑就不敢走動了,這種事兒何嘗有過?治家不嚴,下去了也沒臉見祖宗。依著我,皇後還是挪出坤寧宮吧,找個地方靜養,興許離了那裡,人就好起來了。”
皇後移宮,意思很明確,就是要廢。皇帝心頭擰了十八個結,現在看來騰地方肯定對她有好處,有時候人就是心魔擺不脫,未必真有鬼來找她麻煩。可是要廢她,他下不了這決心。題外話先不論,自己在她身上多少也花了心思,想過既往不咎過日子,真把她拽下來,就像煙灰灑在風裡,什麼都沒了。
他皺起眉頭,“後宮無小事,何況是皇後出了岔子。罷了,此事暫且不議,近來動蕩,兒子不孝,連累母後也擔驚受怕。東廠那裡已經著手調查了,不管它是鬼是佛,隻要敢露麵,就打它個原形畢露。母後寬懷,保重自己身子要緊。那些事交給肖鐸去辦,他總有法子查個水落石出的。”
太後點頭,“不管查沒查出來,法事還是要做的,也一並交給他吧!我有了年紀,實在經不得這些,總是沒頭緒,這宮裡也住不下去了。”一麵說一麵撥弄著菩提,起身往佛堂念經去了。
清明很快就到,宮裡管這天叫鬼日子,平時不許燒紙的,今天有特例。各宮的主位早早讓太監準備好了蠟燭高錢,宮門一開就在檻外祭奠焚化,偌大個紫禁城,處處煙霧彌漫,也算一道奇景。
皇後照例每天一鬨,比方好好的,抽冷子哆嗦一下,馬上立起兩個眼睛就罵人。太醫束手無策,國師也束手無策。承乾宮請高僧超度過,宮裡似乎是乾淨了,但是皇後依然故我,照國師的說法是陰魂找到了宿主,就像個流浪的人遇見一所無人看管的宅院,住進去可再也不願意出來了。換句話說,真正的皇後隻怕被排擠在外了,裡麵的人可能是邵貴妃,也可能是榮王。
皇帝畢竟心虛,零零碎碎的消息聽得多了,信以為真。他的帝位是從榮王手裡奪來的,他們母子相繼被他下令處死,陰司裡的債,討要起來快,想到這些很有些懼怕。漸漸便來得稀鬆了。但是皇後的位分依然不可動搖,就算是死,音樓也得死在坤位上。帶著點賭氣性質,自己的東西寧願爛在手裡,也絕不輕易撒開。
後宮不得太平,政局上又出了紕漏。大小琉球百餘年前起依附大鄴,每年進貢從不懈怠。近年來大鄴國運萎靡,這些屬國便開始蠢蠢欲動。大鄴同外邦的絲銀往來全靠海上,琉球傍海而建,滋生出一批倭寇來,專劫官船,搶奪貨銀。皇帝是太平皇帝,遇見這種問題措手不及。內閣官員有的主戰,有的支持談判,肖鐸極力主張開戰,泱泱大國,豈容宵小侵犯。但是打仗要大筆軍需,細談之下他又溜肩了,財政一問三不知,存心站乾岸。
好啊,貓有貓道,狗有狗道,他是趁火打劫,想逼他就範麼?皇帝很生氣,偏不信缺了他不能成事,於是召集內閣連夜商議,議來議去,最後決定派使節議和。兩國相交,不動乾戈最好,倘或這條路走不通,也爭取到時間來湊銀子。
前朝如何天翻地覆音樓都管不了了,如今坤寧宮切斷了和外麵的一切聯係,隻要火候到了,她的努力就會有回報。
寶珠端著鈴鐺盅來,看她蹲踞在地上便喚她,“主子,我叫人燉了甜棗羹,您來進些,吃飽了才有力氣折騰。”
她扒開青磚,從底下掏出個金漆鳳紋包鐵釘匣子,小心翼翼打開來看,裡頭手絹包的筒戒還在,大大鬆了口氣。
他說過見物如見人,她把戒指舉著,就光細細地看,戒麵上纏枝紋環繞,那麼精美的做工,一看就聯想起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她失笑,壞脾氣,人又矯情,可是她那麼愛,不管他的善與惡,對她來說都值得珍藏。她卷起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坐回炕頭,套在自己中指上,並起五指端詳,看著看著眼淚氤氳了臉頰。
心裡暗潮洶湧,總不能叫人看得太透徹。她掖了掖臉,轉頭問,“外麵有什麼消息沒有?”
寶珠道:“都是內廷伺候的下等太監,傳的話也靠不住。說是朝廷要和琉球開戰了,督主撂手不管,皇上正忙著和內閣商議對策呢!”
她遲遲嗯了聲,“是不該管,給人擦屁股,最後還落不著好,何苦呢!”看了鈴鐺盅一眼,顯然沒什麼胃口,擺手道,“先擱著吧,過會子餓了再吃。我這裡沒事兒了,你去歇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