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夠。
他又拿過那一杯花生奶昔。
打開封蓋的一瞬,濃鬱甜香的花生與奶味撲鼻而來。
他喝了一口。
那股甜膩的味道充斥口腔。
他的胃部忽然劇烈痙攣起來。
“阿謹,粥已經熱好——”
齊叔剛來到門口,卻沒看到人。
嘔吐聲從旁邊的衛生間傳來。
他一怔,這才見到桌上滿滿三盒花生酥竟然已經被沈知謹吃完,空了的花生奶昔杯子倒在地上,隻餘下一點殘餘,沿著杯口淌出,一片狼藉。
他心中一緊,立刻朝著衛生間走去。
沈知謹跪在地上,扶著馬桶,之前吃的所有東西,又全都吐了出來。
因為消瘦,他的肩胛骨變得格外突出,顯得嶙峋,那模樣,似是要將一切吐出。
幾乎嘔出血來。
齊叔端著粥的手微微顫抖。
……
又一個深夜。
重複的黑暗夜色,重複的寂靜無聲。
一切都和昨天,昨天的昨天,沒有任何不同。
沈知謹睜開眼鏡,靜坐許久,終於來到書桌前。
他擰開台燈,昏黃的燈光映在他蒼白至極的臉容之上,竟像是透明的。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本畫冊,翻開。
第一頁,是他,在西京大的林蔭道。
第二頁,是他,在如瀑的暴雨中。
第三頁,是他,在餐廳的一角落。
……
這上麵都是他。
從初見,到現在。
她畫了厚厚的一冊。
無數遍描繪他的眉眼,以至於他這樣向來不在意自己容貌的人,也清晰記住了自己在她眼中的模樣。
他一頁頁看過,最後一頁,他懷裡多了糖糖。
他盯著這一頁看了很久很久,才繼續往後翻。
空白。
什麼都,沒有了。
他拿過一支筆,筆尖落於那大片的空白之上。
——茵茵。
……
茵茵,我今天又失眠了。
你大概不知道,我最近都沒有睡好,也不太能吃得下東西。
其實我很想好好睡一覺,因為隻有那樣,或許才能見到你。
可現在連這都成了奢望。
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都是我的錯,你生氣是應該的。
可你有很多種辦法能懲罰我,為什麼偏偏是這一種,連讓我問你一句疼不疼的機會都不給。
茵茵,我現在不喜歡花生奶昔了。
再有三個小時,天就要亮了,又是一天。
可是我害怕。
我怕明天是晴天,太陽很大,風很熱,你不會來找我問路。
我怕明天是雨天,大雨傾盆,滿地泥濘,你不會來讓我幫你撐傘。
我怕明天天氣很好,也怕明天天氣不好。
因為你都不會再來了。
我怕沒有你的每一個明天。
我努力過了,我試著睡覺,試著吃東西,試著看書,試著像以前一樣,讓生活回到正軌。
可我做不到。
行星的運行軌道不會因為流星而變化,可原來它失去的是它的恒星。
隻能錯亂、坍縮、毀滅。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上課,給你講過的能量守恒定律。
原來愛也遵守這條定律。
愛既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憑空消失,隻會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從一個人轉移到另一個人,而愛的總量保持不變。
大約是你曾經給我的太多,現在終於輪到我償還。
一日日,一年年。
我可以還,可現在,終於連這個機會,也沒有了。
……
他寫完最後一個字,放下筆。
窗外,天色熹微。
他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猩紅的血緩緩滲出。
很奇異的,並不疼。
或許更是一種解脫。
他慢慢俯身,閉上眼,輕輕呼出一口氣。
這次,終於不用害怕明天。
……
他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到處都是一片漆黑。
他不知該去往哪裡,立在原地,寒風徹骨。
“阿謹。”
有人喊他。
他心神一震,回頭看去。
周圍的黑暗在這一瞬迅速褪去,隻剩下鋪天蓋地的刺目的白。
她朝他走過來。
他僵在那,渾身無法動作。
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看到過她,此時一眼都不舍得錯開。
“……茵茵。”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發顫。
她在他身前站定,拉過他的手,眉頭蹙起,小臉上滿是心疼。
“阿謹,你疼不疼啊?”
疼啊。
怎麼會不疼。
他胸口滯澀,喉間發堵,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她輕輕吹了吹他腕上的傷,揚起小臉。
“阿謹疼,我也疼啊,還有糖糖。”
他心底像是被什麼狠狠刺過。
“不要阿謹疼。”
她抱住他,搖著頭,低聲喃喃。
寂靜中,一片他聽見自己說——
“好。”
……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
齊叔正守在床前,見他睜開眼睛,終於鬆了口氣,低聲道:
“阿謹,還好發現的及時,你沒事兒就好。這件事你爸媽那邊我都還瞞著,但你以後可彆再——”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出口,但意思已經再明了不過。
沈知謹沉默許久,聲色微啞。
“不會了。”
齊叔心裡不太敢信,正要再問,就聽沈知謹忽然道:
“最近的花店在哪裡?”
齊叔一愣。
“怎麼了?”
沈知謹望向窗外。
陽光熱烈燦爛,甚至有些刺眼。
“茵茵喜歡山茶,這星期還沒有給她買。”
他道。
他不舍得她疼,所以哪怕內裡已經血肉模糊,疼到極致,也堪堪忍下。
哪怕時光漫漫,不見儘頭。
但他答應了她的,當然要做到。
他卻迎著光,看了很久,終於淡淡笑了笑。
其實,何必。
他已經死在那片燦爛至極的陽光裡。
渾身溢滿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