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花與劍(3)(2 / 2)







可從天香的表情來看,她分明是怕的。溫室裏長成的牡丹花從未經歷過如此危險的生死一線,而那個滿頭蛇發的刺客,更是小公主出生以來,便不曾接觸過的,關於這個世界的邪異一麵。

她並非不怕,隻是倔強。

雲渺之閉著眼睛,整個人明明已經蒼白得像一片紙,卻固執得如同天地間最堅硬的一塊巨石。

“不要找我。”

她的倔強,更勝天香。

兩人反複了幾個來回,天香公主終於失去了耐心,她高昂著頭站在雲渺之床前:“我梁國兵甲十萬,豈懼什麽魑魅魍魎?”

一直以來閉目養神的雲渺之,此時終於睜開了眼睛。

她眼中劍光淩人,絲毫不加收斂。即使以天香和她的熟悉,此時都被逼得倒退一步。

“別來找我。”雲渺之一字一頓道:“會死的。”

天香終於意識到了一點不對:“誰會死?”

“我會死。”雲渺之毫不客氣地說道:“你也會。”

天香公主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朋友,像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而在一旁將這一幕儘數收歸眼底的葉爭流,心裏咯噔響了一下。

葉爭流清楚地感覺到:完了。

事態仿佛就從此刻開始,急轉直下。

她能感覺到,此時的雲渺之心情稍微有些急躁,不知是因為嫉妒之神的威脅,還是因為她此時刻遍體鱗傷。

她也能猜到,雲渺之這麽跟天香公主說,多半是指望可以把她嚇到。

那句“會死的”一定是實話,因為雲渺之從不說謊。但她明明可以換一種其他的表達方式,如今非要這麽直白的表述,可能是想嚴酷地徹底割斷天香的念頭。

但……

葉爭流嘆了口氣,捂著眼睛,幾乎不忍心再看下去。

她就說,向烽和雲渺之都應該學學“說話的藝術”。

或者,要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說話,哪怕懂點青春期心理學,也不會這麽“精準”的一戳一個準。

天香公主十五六歲的年紀,正好處在青春逆反期,雲渺之想用她剛剛差點經歷的“死”來嚇唬這位小公主,隻怕打錯了主意。

果不其然,天香公主沉默了片刻,緩緩點頭,慢慢說道:“我知道了。”

她轉過身,去拿那塊之前落在水盆裏的帕子。雲渺之仿佛有些欣慰,又低聲道:“若我不死,一定回來找你。”

天香淺淺地“嗯”了一聲,沒有多說別的。

但葉爭流分明看見,她因哭泣而變得通紅的瞳仁裏,儼然正有火焰在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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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關於離別的插曲,好像就此過去了。

天香公主來找雲渺之的時間更長了,大概是為了珍惜現有的、還可以相處的時光。

而在雲渺之看不見的地方,天香公主近乎拚命地鍛煉著自己的技能。

終於,在雲渺之即將離開的前一天,天香公主對她說:“渺之,我可以覺醒最後一個技能了。”

天香公主的最後一個技能,名為“冰肌玉骨”。

隻要勝過一個容貌不亞於她,氣質更在她之上的美人,天香公主便可修煉成功。

這一天,風和日麗。

蒹葭殿前那個練劍的小院裏,公主站在雲渺之麵前,臉上的笑容難得格外開心。

如同第一次讓雲渺之為她點頭一樣,天香公主高高興興地打開手臂,還蝴蝶兒般的炫耀著轉了一圈。

她笑著問雲渺之:“渺之,我是不是國色天香?”

雲渺之點了點頭,不假思索道:“是。”

這一刻,不止雲渺之,就連葉爭流都下意識地看著天香的麵容。

她們都知道,隻要天香公主明豔俏皮的氣質裏,再平添上一分的清冷傲然,那她的卡牌便徹底臻至化境。

然而,誰都沒有等到天香公主驕傲地抬起下巴,露出自己美麗不可方物的臉。

隻有天香公主淒然地啼轉一聲,她眼中滿是錯愕和不可置信,大片大片的血肉剝落般地掉下她的臉。

“渺之……”她近乎無助地伸出手,又惶然地舉起袖子按住自己劇痛的容顏:“這是怎麽……我的臉,我的臉!”

鮮血將天香公主的袖子溻得濕透,天香公主無力地跌跪下去,雙手緊緊按著自己的臉。她蜷縮成一個球狀,宛如一團被拔去了所有銳刺、血肉模糊的刺蝟肉。

她太疼,太害怕了,剛開始還求助於麵前的雲渺之,再後來竟然神誌不清地連著“母後”、“父皇”和“橙花”一通亂喊。

饒是知道這裏隻是一段記憶,葉爭流仍忍不住半跪在天香公主身邊。她無法觸及公主的肩膀,可當她仰起頭來看向雲渺之的時候,發現劍者的目光裏隻有茫然。

雲渺之是真的不懂,為何她真心實意地承認天香的美麗,反而會將天香害至這般。

忽然之間,狂風大作,天香眼前的雲渺之化作一縷青煙。蜿蜒而下的雷電劃破漆黑的長天,而在雷層和積雲裏,葉爭流仰起頭來,隻看見無數旋渦,還有翻騰如瀑的蛇。

那些暗紅色的旋渦緩緩展開,每一個都承載著天香的記憶。

有些畫麵裏,是毀容的天香在一個華貴婦人麵前哭泣,那個婦人以手掩麵,嘶聲恨道:“好一個雲渺之,她毀了我的女兒,便一走了之!”

還有的畫麵,是天香公主蒙著麵紗,眼神蒙蒙地靠著身後的牆壁。在牆壁拐角的另一側,幾個小宮女正碎嘴個不停。

“公主的樣子,你看到了嗎?”

“我那天無意中看了一眼……好可怕。”

“公主明明是個美人,怎麽會……”

再有一些畫麵,比起記憶,倒更類似意向。

在那些暗紫色的旋渦裏,葉爭流見到無數朵凋零的牡丹。

非男非女的尖利嘶聲,再一次響起。

隻不過,這一回,它是出現在雷電密布、群蛇亂舞的雲層之中。

葉爭流愣了一下,便意識到:現在的場麵,大約已經不是天香公主的記憶,反而是嫉妒之神特意展露的陰謀。

旋渦裏的記憶,或許是真的。

可那個聲音說出的一切,分明就是誘導。

祂問天香公主:“趙玉濃——濃——濃——你真的甘心嗎——嗎——嗎?”

“雲渺之一走了之——之——之——她好計謀,從此便是劍色雙絕——絕——絕。”

“憑什麽她那麽美,憑什麽她那麽強——強——強——。”

“什麽都是她的,全是她的,所有都是她的——的——的——”

“你什麽也沒有了,趙玉濃。雲渺之從此便是天下第一美人,可你什麽也沒有了——了——了!”

“——你真的,就這麽甘心?!”

浩蕩的回音,如同惡魔的宣召,毫不留情地隨著傾盆的暴雨一起,重鞭一般狠狠抽打在蜷縮於地的天香公主脊背。

葉爭流心裏著急,伸手去碰天香公主的肩膀,連連拍著她的肩,想讓她不要中計。

然而天香公主此刻深深被困在自己最深的、有如噩夢的一段記憶裏,葉爭流幾次碰她,卻都隻是穿過一個虛渺的影子。

暴雨帶著所有泥沙和醜惡傾盆而下,整個世界都被鼓勵,隻留弱小的天香捂著自己的臉,無力地跪在地上。

“公主!”葉爭流稍作思考,便用出了此前從未嘗試過的一個技能。

張籍卡——“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當年張籍用這首詩,委婉地拒絕了李師道的招攬,並且還沒有開罪這位如日中天的藩鎮節度使大人。

葉爭流猜測,這個技能的用途,或許能讓人聽進去她說話。

“不要中了嫉妒之神的計,你自己剛剛都說,與嫉妒之神合作,無異於與蛇謀皮!”

天空之中,忽然有驚雷一閃,像是嫉妒之神終於發現,記憶裏竟然還夾帶進葉爭流這樣一隻無名蟲豸一般。

她才開口說了一句話,地麵的泥土裏便翻出幾十條男人手臂粗細的長蛇,每一條都大張血口,尖牙利利,它們絞纏葉爭流的脖子,也要咬住葉爭流的手臂。

葉爭流忙於交戰,分不出心神再勸。

而地上跪伏的天香公主,卻像是醒過神來一般,渾身緩緩一顫。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

天空中那些暗紅色的旋渦,本來反複播放著各種灰暗的記憶。

然而下一秒鐘,隨著天香公主的問題,卻有許多其他的聲音響起。

流轉的旋渦裏,浮現出大量的畫麵。

那些畫麵大多數都描繪著,天香公主究竟怎樣歷經千辛萬苦,又一次辛苦凝練了自己的卡牌。

這一次,她不再是那個要父親為她費心尋找民間女孩兒的天真公主。

來鍛煉她卡牌的女孩倘若清傲,天香便端莊高貴;女孩兒若是妖嬈可人,天香便豔美明麗;倘若女孩兒是個腹有詩書的才女,天香的眉間便顯出皇家的泱泱氣蘊。

不止如此,她還會提前許久打聽自己對手的模樣。

然後,在見麵的時候,除了需要擊敗對方的某個優點之外,天香的手、天香的足、天香的氣勢、天香的目光,一定都在最初就讓對方感覺到無以匹敵的美。

有一次,天香公主精心花費半個月的時間,布置好了一座湖心亭。

僅僅隻是一首琴曲,僅僅隻是一個背影,那個同樣沉魚落雁的姑娘,對著天香公主,輸得一敗塗地。

曾經被人捧上掌心的小公主,終於褪去一身不知世事的天真和純淨。

她學會用景、用計、用氣氛,也更多地學會了如何揣測人心。

倘若再把她丟到少年雲渺之的麵前,天香公主一定不會再聽不懂雲渺之話裏的軟刺了。

腳下的蛇潮不知何時被無聲消解。

葉爭流看著天空,想想婚宴上天香公主的模樣,心裏覺得本該如此,然而內心最深處卻又難掩一絲悵然。

終於,在滿天的旋渦都被天香公主用記憶衝淡以後,最後一個、也是最大的旋渦,終於浮現出了不一樣的東西。

……

還是那個一身華貴的婦人,此時天香公主的容貌已經恢複大半,微笑著坐在她的膝前。

梁國皇後一臉怒氣地命令她:“雲渺之有負於你,我不許你再打聽她的消息!”

天香公主端莊地坐著,神態寧靜,卻又難掩執著。

她耐心地對皇後說道:“母後,渺之是我的朋友。”

“什麽朋友!”皇後顯然餘怒未消:“難道郡國公府的小姐、黃丞相家的二女、你皇叔的小女兒,就不是你的朋友了嗎?明天母後就把她們都請來陪你,你再也不要提那個雲渺之。”

天香公主聞言竟然笑了。

“母後,她們自然也都是兒臣的朋友,兒臣有很多朋友。”

“可是,雲渺之無父無母,連家也沒有。在這世上,我是渺之唯一的朋友。”

“所以,我還是要打聽渺之的消息。如果她活著,我去找她,如果她死了,我去收屍。如果她被人害了,我便為她報仇——因為倘若是我麵對這一切,雲渺之也一定會為我做這些事。”

……

天空中的悶雷,不知何時停下了。

地上跪伏的天香公主,正緩緩地撐起自己的身體,抬起自己的臉。

她仍舊滿臉可怖的傷痕,皮肉翻卷,鮮血如同流淌不儘一般,滴滴答答地順著她的下巴,染紅她的衣衫。

葉爭流注意到,天香公主的身形似乎在慢慢長開,比起過去那個困於記憶的少女,現在的天香似乎更近似於……

被嫉妒之神親手毀去容貌的那位公主。

天香站起來,矜貴地高仰著頭,氣質高貴又端莊。公主的背脊挺得筆直,卻不像一把劍,不像雲渺之,隻像趙玉濃自己。

她一字一頓地說道:“嫉妒,有一件事,你永遠不會知道。”

“‘國色天香’技能升級的前提,不止要旁人打心裏覺得我比她們美,也要我自己從心裏認同我比她們美。”

“我當年毀去容貌,不是因為渺之不肯承認我。而是因為我竟有那麽一刻的遲疑,遲疑我是不是不夠強大,所以會不能夠美過渺之。”

天香公主滿臉血痕,辛苦得來的容貌已經儘數化為烏有。

然而她的兩顆眼睛,湛湛清明,猶如天上最明亮的一對星子。

鮮血順著皮肉的綻裂處迸然而下,可天香卻仰天大笑,笑聲動人驕傲,如同一把曾經召來鳳凰停棲的絕世名琴。

此時此刻,公主的笑容裏沒有恐懼,隻有驕傲,隻有勇敢,也隻有對邪神的輕蔑。

她說:

“嫉妒,你儘管毀我的容,要我的命,打斷我的每一塊骨頭,把我過去七年以來的所有努力全部抹平——然而無論你做什麽,我也永遠不會變成和你一樣的怪物!”

“因為,”天香公主睜大眼睛,神色傲然如劍:“我趙玉濃,從來沒有嫉妒過雲渺之!”

豁然之間,漫天的陰雲、閃電,以及潮水般的蛇群,被撕裂一般轉瞬褪去!

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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