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1 / 2)







第123章

聽到解鳳惜的回答, 葉爭流不由得浮現出一瞬間的怔忪。

裴鬆泉……他的神格裏有了惡嗎?

恍然之間,那張悲憫而疲憊的麵孔,渡著一層斜陽西去的暮色,再次浮現在葉爭流的眼前。

儘管隻有一麵之緣, 然而裴鬆泉那聖徒一樣的氣質和背影, 實在給葉爭流留下過太深刻的印象。以至於當她聽到解鳳惜親口所言, 對於這個消息一時間竟然很難接受。

但, 解鳳惜如今的模樣,便是神格已經被汙染的證據。

即便是上一次殺戮之神的詛咒爆發,也沒有波及到解鳳惜的眼睛。

然而這一次他從外表看來毫發無損,可除了眼睛之外, 內裏卻不知已經變成了什麽模樣……料來正是因為裴鬆泉神格的異變了。

葉爭流又思及起裴鬆泉那頭半黑半白的頭發。

如果說,月光一樣的白發可以給解鳳惜暫時充當解藥, 那麽另一邊望之如觸刀鋒的黑發呢?

莫非那正是善的翻麵, 惡的明證?

“從前早有傳言說,裴鬆泉為了擺脫神格之中的惡念,故而自毀神格、拋棄神域、散去信徒,從此墜入黃塵苦海, 成為當世間唯一一個半神。對於這條傳言,我一直半信半疑, 沒想到最後竟然是拿自己證實, 這大概可以算作……蒼天和我開了個玩笑吧。”

解鳳惜緊閉雙目,嘴角緩緩勾起,麵對如此沉重的死亡威脅, 他的語氣反而愈加輕鬆起來。

儘管臉色已經蒼白如紙,目不能視,但臨終之間能夠聽見葉爭流趕來, 得知她還安好的消息,倒將解鳳惜的精神向上拔了一拔。

他的神色間唯有一派從容鎮定,仿佛已經做好所有準備,隨時可以跨過那條逾越生死的天塹之隔。

正因如此,解鳳惜的言談笑語一如往昔。

即使在生命以不可阻擋之際流逝而去的現在,他竟然仍有耐心給葉爭流上完關於這個世界、關於神明與人的最後一課。

“裴鬆泉……我也是服用了他的神格才發現,原來他神格中的惡,正是一片赫赫殺心。”

所以,代表著善的神格固然消解了部分詛咒,然而揮之不去的神之惡,卻也在同一時間裏將殺戮之神遺留下的神罰激化。

此消彼長之間,解鳳惜如一枝被雙鋸拉扯的梧桐木,最終成了如今的這副模樣。

“裴鬆泉本為和平之神,沒有任何攻擊能力,他既然寧肯割去神域,放棄自己的一半神格,也要擺脫這片殺心,就算他仍是半個善神。

你與裴鬆泉或許還有再見之日,到那個時候,你可以與他合作,但萬不可依賴他,更不能因為他是善神,就對他抱有全然的信任。”

“是,我當然不會。”葉爭流啞聲道:“……無論神明是善是惡,凡人的命運,最終還是人類自己悲歡離合的一生。”

葉爭流確實對裴鬆泉有著一定的好感。

但是,若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神明的悲憫和恩賜之上,那豈不是太可笑了嗎。

如果讓神來替帶人類承擔起命運的責任,那人類又該被算作什麽?——寵物?掛件?還是棋盤上揮灑的黑白棋子呢?

屬於自己的命運,當然要掌握在自己的手裏。

聽到這個答案,解鳳惜微微地笑了笑。

“假使我少時就能看清這件事,或許……”

或許什麽,解鳳惜並沒有說。

他的聲音已經變得太薄太薄,那個欲言又止的答案就像一絲清風,隻在解鳳惜形狀姣美的唇齒間輕輕一碾,便煙氣一般,連同著他為數不多的生命一同化進金紅色的遲暮夕陽中。

有些突兀地,解鳳惜驟然開口問道:“應鸞星現在如何了?”

葉爭流停頓了一下,剛剛張口欲答,解鳳惜就朝她轉過頭來,敏銳得像是能看清此時她臉上的表情,先一步問道:

“他走在我前麵了,是嗎?是你殺了他?”

這兩句話雖是問句,解鳳惜卻說得十分篤定。

應鸞星不可能放過解鳳惜。

所以,在體內的蠱王無聲死去的那一刻,解鳳惜就判斷出了應鸞星的下場。

“……對。”

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解鳳惜又追問道:“人是怎麽死的?”

葉爭流坦言道:“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應鸞星受萬鬼之怨加身,性命相償,被反噬而死。”

“……我知曉了。”過了好一會兒,解鳳惜才慢慢評價道:“是個合適他的結局。”

輕吸口氣,葉爭流又補充道:“臨去之前,他問我兩個問題,一個是我為何要背叛他,另一個是你為何要背叛神。”

解鳳惜啞然而笑:“原來他還是沒想通。”

他和應鸞星從小一起在玄衣司長大,兩人間的關係一直不甚親近,卻也不算陌生。

他們這批孩子,是玄衣司做出的一次嘗試,殿內在他們身上耗費甚巨,僅僅培養了一代便就此收手。

早在解鳳惜還在為玄衣司辦事,號封驚魂殿主之前,應鸞星便一直是他的下屬,同時也因為自身實力,他還是解鳳惜的左右手。

對那時的解鳳惜來說,應鸞星就像是一個很好用的工具人。和玄衣司的每個工具人一樣,凡是交給他的任務,隻要有利於玄衣司,有利於神明,他都會拚了命的完成。

正是因為這個理由,解鳳惜一直不太看得上應鸞星。

就像他一直不太看得上那批和他一起長大的玄衣眾。

在解鳳惜看來,這些人就像是照著殺戮神典的記錄,一字一句捏出來的一群玩偶。

他們明明是個活人,卻沒有自己的想法,唇舌裏隻能吐出玄衣司灌輸進去的字句;他們本來長了腦子,卻也沒有自己的感受,純然是一個被信仰所推動的木偶。

應鸞星和那些人並無不一樣的地方,他太標準了,標準得讓解鳳惜心生厭煩。

雖然同樣在玄衣司的洗腦下長大,解鳳惜的成長方向卻和他的夥伴們截然不同。

早在少年時期,司內諸人就覺得他玩世不恭、離經叛道;殊不知少年解鳳惜看著他們,心裏也在琢磨,心想這群人是不是一個個都不長腦子。

後來解鳳惜果然叛道叛得過分,他直接殺出玄衣司,帶著胸口那粒神明降下的詛咒,和一乾願意追隨的屬下,過了好一段亡命天涯的日子。

至於當年長大的夥伴們……

他們大多在戰鬥裏被解鳳惜掀去了腦殼,以此證明他們確實長了腦子。

那一夜的月色淒然如血,解鳳惜被向烽扶著,一連奔逃了上百裏有餘。

到了最後,他的腳步已經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向烽第三次停下來,為他從傷口處剔去所有化為黑羽的詛咒。

熟悉的血腥氣飄進解鳳惜的鼻端。

在過去的二十餘年裏,他幾乎沒有一天遠離過這種氣味。

但在今日,在他逃離的那一刻起,令人生厭的鐵鏽之氣便被賦予了嶄新的含義,解鳳惜嗅著自己的血味,竟然品出了一股帶著淋漓痛快的自由。

也是從那一晚起,解鳳惜才真正地開始正視應鸞星。

應鸞星終於從一個影子、一個提線木偶、一個好用的工具人,獲得了成為解鳳惜對手的資格。

不是因為他背叛了解鳳惜,對殺戮之神告密——實際上,這件事在應鸞星的心裏,背叛關係應該正好相反才是。

而是因為當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惡狠狠地盯向解鳳惜時,分明是作為一個人,而不是一件工具在嫉妒。

負麵、壓抑、扭曲,但那終於不是被殺戮神典灌輸的念頭,而是應鸞星自己擁有的感情。

快二十年了,解鳳惜第一次知道,原來應鸞星一直恨著自己。

嘖,他還以為這個夥伴始終欲殺自己而代之,純粹因為他是個狂熱的殺戮信徒呢。

必須要說的是,雖然工具比人心趁手,但解鳳惜還是更喜歡人。

他最終沒有殺死應鸞星,因為已經力竭,因為時間緊促,也因為他當時就是不想。

解鳳惜轉過身,把過去的夥伴連同往昔歲月一起拋在腦後,他朝神殿之外,那片嶄新的生活走去。

……

玄衣司裏法規森嚴,從殿主到最低級的玄衣眾,統統都是一襲黑袍,領子高到可以直接裹起脖子。

像是浮生島那種對外展示為銷金窟的地方,這條規矩還可以稍鬆。

但是在總司裏,解鳳惜一天天所見所聞,全都是一個個漆黑的影子,像是一段黑色的綢布裹著無數柄一模一樣的刀。

像是壓抑久後的反彈,又或者是對自己時日不多的安撫,滄海城的解城主格外偏愛華服美飾。

他鐘愛赤金夾雜的豔麗顏色,也欣賞所有漂亮而張揚的美玉和寶石,更是慣常收集斑斕而瑰麗的羽毛。

而在所有的收集品裏,解鳳惜最喜歡的,就是他形形色色的徒兒們。

他們有的恃才傲物,有的老實巴交,有的天真善良,有的卻滿腹思量……五花八門,各種各樣,但是全都比千篇一律的玄衣司有趣。

即使是有幾個心懷鬼胎,那也無妨。

解鳳惜就是喜歡人。

他鐘愛生長在陽光下,所有豔麗的、漂亮的、帶著光芒、令人愉快的一切。

像是他的煙槍、衣服、床帳上的翡翠金鉤。還有白露這樣赤子之心的好姑娘,以及葉爭流這種外圓內方,金玉其中的小徒弟。

嗯……說起來,他會收下葉爭流,倒還是托了應鸞星的福。

現在應鸞星早一步離開,解鳳惜一邊心想“沒輸”,一邊反而升起一股釋然之意。

應鸞星身上那股過於狂熱迷信的氣質,以及他和解鳳惜共同在玄衣司長大所承載的經歷,讓他在解鳳惜眼中,幾乎成為半個玄衣司的象征。

現在聽到應鸞星死去,就仿佛是一個標誌塵埃落定,代表著解鳳惜終於在大限將至以前,和自己的舊日清楚分割。

妙極,這也是個適合他解鳳惜的結局。

聽到耳邊呼吸聲有異,解鳳惜不由嘆息道:“不是哭了吧。”

“沒有。”

葉爭流回答時啞著嗓子,聲音有些粘黏發澀,眼圈酸漲,但確實沒有流淚。

解鳳惜想了想,帶著幾分玩笑口吻問葉爭流:“讓你一天之內連著送走兩個師父,是不是也太殘忍了些?”

他口吻十分溫存地交代道:“若是心裏實在受不了的話,那你就……也不能走遠,隻能在這裏呆著。”

本來聽他前半句話,葉爭流隱隱有些氣結。

沒想到後半句話一說,那口鬱氣竟然就不上不下地卡在她嗓子眼裏,差點把葉爭流噎個半死。

“啊?”

解鳳惜聲音低微地笑了起來,嘴角噙著一抹尋著開心的笑意:“現在還那麽難受嗎?”

“……”

說實話,葉爭流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更難受了。

她知道解鳳惜或許已經做好一切準備,也知道解鳳惜天性就喜歡有趣。

但看他當真從容若此,甚至豁達到能拿自己的終結開個玩笑,還是讓葉爭流忍不住團緊了袖子。

“那神格當真不能凝煉嗎?”葉爭流咬牙問道:“哪怕要和神明牽扯,無論是多麽艱難離奇的法子,隻要你說出來,我卻未必做不成。”

解鳳惜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一瞬間非常寬容,好像正對著一個在無理取鬨的小孩子。

他耐心地跟葉爭流解釋:

“你現在看它,仿佛是一滴流動的墨封在善神神格裏,但你若把它分開,分成兩片、四片、十片……每一片碎塊裏,照樣會含著那樣的‘一滴墨’。”

“如果這股惡能夠輕易分離,裴鬆泉又何必自毀神格墜下界去呢?”

——假如剔除神格裏的惡念那麽簡單,解鳳惜早就自己動手做了。

這分明是一件連神都能難為住的事,葉爭流又能有什麽辦法?

葉爭流不信邪地拿起一片神格,塞進自己的煉器係統裏。

她點擊了“煆煉”的按鈕,卻隻是讓黃銅的爐子熊熊燃燒了起來,並且在煉製時間上顯示出了“??”的字樣。

“……”

葉爭流閉了閉眼。

等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目光卻分明地仍不認命。

下一刻,她把解鳳惜加進自己的公會,想看看公會有沒有什麽反應。

……沒有,什麽也沒有。

解鳳惜的入會輕飄飄又毫無水花,預想中的“薅鳳凰毛三次”之類的任務並未出現,他根本沒有帶來哪怕一個每日任務。。

——就像是公會似乎也判斷出解鳳惜命不久矣一樣,甚至連發布任務都吝嗇。

這個消息把葉爭流的呼吸當場打亂,假如此時搬來一台儀器照射她的腦部,一定能看到葉爭流的大腦拚命轉動的模樣。

過了一小會兒,葉爭流又說道:“如果我有嫉妒之神的信物,你連著裴鬆泉的神格一起服用,能不能抑製住身上的詛咒?”

解鳳惜敏銳地朝葉爭流的方向偏了偏頭。

“我從沒有教過你這個……這是別人告訴你的,還是你親眼看到了?”

“我看見的。”葉爭流咬牙道:“瘋狂、殺戮還有嫉妒的特征同時彙聚於一身,他還當著我的麵吞下了一枚裴鬆泉的神格。”

如果慕搖光那個樣子都能活,那解鳳惜自然也可以。

至少論起卡力和卡牌種類來,慕搖光必然不如解鳳惜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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