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2 / 2)







經黃三娘提醒,葉爭流才恍然想起,在這個時代,家伎不但是士人們交往時常常互贈的禮物,而且還是招待朋友時公用的玩物。

幾乎每個世家都會養著那麽一批家伎,用來招待賓客、大擺排場。

曾經有的主人家命家伎勸酒,如果賓客不肯喝,便當場把那家伎拖出去殺了。

有些賓客心軟,為此每次都喝到酩酊大醉。還有些賓客心腸極硬,一場酒宴下來,侍奉他的伎人要死上十幾個*。

比起“人”這個概念來,她們更像是一批漂亮的物件。

葉爭流忍不住皺起眉頭。

而黃三娘說到這裏,則下意識嘆了口氣。

她麵帶憂色地提起了另一件事:“說起來,這幾年流民四起,奴仆的價格是越來越便宜了……”

流民多,人命就賤。人命賤,奴隸就越來越不值錢。

不值錢的奴隸和流民被一碗粥水輕易收攏,編成“大軍”,由軍隊驅趕著衝擊邊關和塢堡,期間波及到百姓的村落,流民便又增加。

許多郡王、牧守、小國號稱自己有數十萬大軍,這些軍隊的編製,多半都是這些流民。

這套邏輯環環相扣,簡直形成了一個死結。

葉爭流自己就是流民出身,自然也關注過這個問題。

“慢慢來吧,先從三城開始。”葉爭流輕聲道,聲音不重,但其中蘊含的意味卻很堅定。

黃三娘聞言,有些訝異地看了看她,先是下意識地搖了一下頭,又忍不住笑了笑。

她總感覺自己是聽錯了,不然怎麽會覺得,葉師妹的語氣裏,竟然是有攬如此重擔於肩的意思。

“至於師父的那批後院……”

葉爭流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尖。

“城中的首要改造目標肯定不在她們身上,但在我的預想之中,隨著工業的提升和配套,婦女必然會得到大量的就業機會,到時候先分一批名額給她們……”

說到這裏,葉爭流的語氣轉為玩笑的口吻:“這樣,三娘你也不用總惦記著她們每年要花多少錢。”

婦女就業機會都是後話了,如今還是要看回眼前。

弟子們已經在院外疊好京觀。他們撤回院內,緊閉大門,並且自發地尋找東西堵住院門。葉爭流看了一眼,頓覺欣慰。

另一隊弟子已經翻出死者身上的防禦兵器,葉爭流叫他們上來一人領了一把,又給能夠射箭開弓的弟子圈好了防禦範圍。

至於滾水之類的東西,那是守城時用的手段,此時聊勝於無罷了。

畢竟現在把守城主府,葉爭流主要采用攻心計。

弟子這一番準備花費了差不多一刻鐘的時間,而滄海城中的士卒集結,卻顯然時間更長。

這些人在鐵甲將領的帶領之城主府,一路上極儘試探之能,提起警惕,留心提防。

等他們循著記憶裏的劍光方向一路找來時,已經差不多是兩刻鐘後了。

葉爭流遺憾地看著他們以散落開的隊形,謹慎地在院子四麵圍住。

這就意味著,她的群攻範圍確實不夠直接把所有人斬首。

其實,隻要她一劍殺了三分之一的人馬,在強大的心理壓力之下,這隊士卒會直接潰散。

但葉爭流不能這麽做。

因為她手中可用的人數不多,而且還儘數帶著中毒的負麵狀態。

當風海城下一次集結時,必然會引來更為繁多的兵馬。把自己陷入這種“打了小的來了老的”的局麵裏麵,不劃算。

對比起來,還是“拖字訣”更萬能些。

此時,葉爭流正站在院牆之上。

在她身後,一群弟子聚集在牆根底下,隨時等著情況有變,當場就給她遞上馬登元。

鐵甲將軍率眾而來,除了許多士卒以外,他們還帶來了熊熊的火把。

於這亮如白晝的充足照映之下,院門口那四百個堆積起來的人頭京觀,無疑顯得猙獰而又說不出的可怖。

死人,他們見過。人頭,他們也親手砍過。

可城主府裏明明一直沉寂如死,並未傳出過交戰之音。要說唯一的一點異象,就是方才映亮了天際的那道雪色劍光。

有心人把劍光和眼前的屍首聯想起來,他們赫然注意到,眼前這堆京觀的人頭傷口斷茬是如此的整齊,整齊得就好像是……

思維敏銳的人,已經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葉爭流居高臨下地站在牆上,將鐵甲將領臉上豐富的表情變化收歸眼底。

那一刻,將領的神色由警惕到錯愕,最後轉向下意識的否定,和他自己極力撇清的恐懼。

迎著將軍驚疑不定的目光,還有風海城士卒們的竊竊私語,葉爭流負手而立。

夜風中,她裙裾飄揚,笑得傲慢而張狂。

“你們終於來了,可讓我好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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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城外,迎著黎明出現的第一道曦光,向烽甩手丟開了已經快要凝結成快的紫黑色槍纓。

在方才的戰鬥之中,他懷裏的白纓已經差不多用儘,還是親衛搓了搓手上的血痂,畢恭畢敬地拿出一條新的白纓朝向烽奉上。

每個黑甲衛的鎧甲上,都浸透了濃濃的血氣。

就在昨夜裏,他們和鄧西國以僵持之勢拉開戰局的第三天晚上,鄧西國突然不顧地形的劣勢在夜裏突擊。

與此同時,就在峽穀口,在黑甲營的背後,風海城的軍隊徑直壓上。

過去曾經同氣連枝的盟友,幫著鄧西國包了他們的餃子。一時之間風海城腹背受敵。

這場苦戰斷斷續續,敵軍撤退以後又重新整頓,卷土重來。

直到天色微露曦明,血戰方止。

借著天邊破曉的一縷啟明星光,山坡上堆積如山、密密麻麻的屍體,如此殘忍而直白地映入所有人的眼簾。

黑甲軍均以敬畏的眼神看向他們的將軍,那眼神狂熱、亢奮、激越。饒是他們正拖著疲憊的身軀,卻也難掩那股血性裏升騰的興奮。

將軍領兵若神!將軍勇武若神!

而在山坡之上,那些還未死儘的重傷敵兵,以及天亮之時潰做一團,被黑甲營圈起的俘虜們,看著向烽的目光卻恰好相反。

即使戰鬥發生在深夜裏,火把和月色的光照都隻是隱約,然而向烽那如修羅般殺進殺出的身影,依舊成為每個敵人心底的陰影。

銀甲的將軍雙眼冰冷,他的槍尖可以一連將三個身著皮甲的對手輕鬆洞穿。

無論他是轉動手腕,亦或提起槍杆,敵方的士卒便會歷時斃於他的身前。

到了最後,向烽的一身銀甲已經被血色純然浸染成散發著腥氣的黑。

而向烽所過之處,士卒皆崩散而逃,給他散開一片真空地帶,甚至不敢接近於這位將軍身前七步遠。

毫無疑問,向烽高大的身影將如夢魘一般,把經歷過這一戰而又幸存的敵軍們死死纏住。

在他們的餘生中,血染黑甲的將軍,會步入這些人的每一場噩夢之間。

向烽麵無表情地給自己的槍尖換上新的白纓。

將士們以崇敬的眼神看著他,他不為所動;有士卒啞著嗓子,紅著眼圈,為他報上這一夜戰損的士兵數目,他也隻是緩緩點頭。

一身血氣的將軍將目光放遠,投向那座看起來依舊平靜而寧謐的城市。在晨間微冷的白霧中,她是那樣的飄逸和安然。

……大多數人此時都尚未知曉,那座美麗依舊城池裏,從此就少了一位主人。

師父已經不在了。

唯有他過去托付的重擔於肩。

向烽喉頭一動,無聲地閉上眼睛,遮住自己一瞬間空洞的眼神。再睜開眼時,他便仍是那個七情不露的鐵血將軍。

“整隊,分列。”向烽簡短地下令道:“傷兵、疲兵原地修整。猶能戰者,隨本將來。”

“是!”

負責傳令的士卒,將他的命令整齊地傳達進黑甲營的耳朵。

不過半刻時間,剩餘的黑甲軍便一分為二,一部分跟隨在向烽身後,另一部分則留在原地。

他們並不懼怕此時的修整。

因為每個士兵都知道,此時此刻,他們的對手比他們更累、更畏懼、更怕他們會追上來。

見黑甲營分好隊伍,向烽微微頷首:“眾兵將下山上馬。”

副將快走幾步湊近向烽,在他身上那股濃濃的血煞之氣裏悄聲問道:“將軍,我們現在是……”

向烽削薄的的嘴唇已經繃成了一條直線。

他前日尚且不知解鳳惜的消息,未料到風海城會背棄同盟,聯手鄧西國直接反水,故而調走了原本留駐滄海城的大半黑甲軍。

風海城既然有膽量在清寧關對他展開夾擊,滄海城自然會被他們視作嘴邊肥肉。

黃三娘平時打理內政,並無兵權。

那麽,此時的城內,恐怕已經……

以上所有的思緒,在向烽臉上都看不出一絲端倪。沒人能夠知道,那一瞬間向烽的腦海裏一連閃過許多幅血海滔天的畫麵。

向烽淡淡地回答了副將的問題。

“我們回援。”

……無論麵對什麽樣的消息,他都撐得住。

他必須得解救滄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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