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2 / 2)







向烽說話時,總是自帶一股殺伐果斷的凜冽之氣。所以平平無奇的話語總被他說得像威脅,而真正的威脅經由他口,聽起來簡直都快把刀子架在脖頸上了。

“好,我暫時抽不出手管,就這麽堵著他們,別讓他們給我找事。”葉爭流爽快地點了點頭。

說罷,她又忍不住搖頭一笑:“我聽說風海城先前的權利之爭亂的很,馬廖英坐穩位置居然要靠挑撥心術……我沒時間陪他們延續以前的舊規則。先給他們一點時間,讓他們各自醒醒腦子吧。”

比起這些曾經的掌權者,葉爭流倒更在乎城中百姓一些。

馬上就五更天了,是一座城市從睡夢裏緩緩蘇醒的時候。

然而,昨天鬨出的動靜那麽大,葉爭流很懷疑究竟有沒有人能睡得著。

招手讓幾個親兵上前聽取命令,葉爭流有條不紊地吩咐道:

“天色一亮,黑甲軍就往大街小巷張貼告示、敲鑼通報。言明城主馬廖英背棄三城同盟,現已伏誅。我黑甲營治軍嚴明,於城內百姓秋毫無犯。城中秩序一如既往……唔,這段一定要白話一點,我打個樣,你們照著這麽說……”

“派人回滄海城通知三娘,告訴她風海城已經拿下。讓她給我速調一批信得過的賬房、熟吏、還有精通律法斷案的人過來。來之前讓三娘敲打他們一番,別讓他們以為這次是撈一票就走——風海城從此也是我的治下,他們不是來當匪類的……”

“還有,這幾日進出城的關卡……”

如此這般,葉爭流一條條仔細吩咐下去,直到最後一個親兵都被派走,她才低頭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她的神經緊繃了整整一夜,直到此時才緩和一些。

疲憊後知後覺地從軀體裏倒湧上來,但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

葉爭流揉了一把臉,想想自己接下來還有那麽多要做的事,頓時一點困意也沒有了。

見葉爭流眉眼間隱隱泛起的疲色,即使是向烽這樣“領導敬酒我不喝,領導夾菜我轉桌”的鋼鐵之輩,都微微放緩了語氣。

“城主累了?”

葉爭流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遲疑道:“……是,有點累,主要是耗精神。”

向烽點點頭,難得近一回人情。他對葉爭流叮囑道:“城主要愛惜身體,平日裏勤勉鍛煉……”

他說到這裏,葉爭流微笑著點點頭。緊接著就聽向烽話風一轉,疑惑道:“我曾經贈你八個沙袋,如今怎麽不見你佩了?”

葉爭流:“……”

葉爭流心想,她以後再接大師兄的話題,她就是傻。

不提沙袋這種有礙上下級關係的東西,葉爭流拉著向烽的胳膊,讓他跟著自己下了城主府的台階。

“這幾天要勞煩黑甲營了,還有師兄,之後也要多多幫我的忙。”

向烽自然答應:“黑甲營是我分內之事。”

“黑甲營之外,也有事要勞煩師兄。”

“什麽?”

見向烽一副蓄勢待發,隨時隨地都能衝出去戰鬥的模樣,葉爭流笑了一下。

她帶著幾分安慰地踮起腳來,拍了拍向烽的肩。

“不是現在,也不會太麻煩師兄……等過幾天以後,還要師兄替我去喝幾杯茶湯或者酒水。”

向烽挑眉,奇道:“我?”

“正是師兄。”葉爭流點一下頭,大大方方地回視過去:“這酒我喝不得,三娘也喝不得,隻有師兄才喝得。”

除了向烽這種不近人情、鐵麵無私的將軍,葉爭流還能找到誰替她穩準狠地薅羊毛……不,扒羊皮呢。

聽了這一番話,向烽神色莫測。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道:“我建黑甲營之日,便已立下軍中鐵令。向烽身為主將,需得以身作則。”

葉爭流迷惑道:“什麽?”

“你和三娘都喝不得的酒,我也不能沾。”向烽淡淡道:“黑甲營禁酒、禁妓、禁士卒相褻——我不喝花酒。”

葉爭流:“……”

葉爭流覺得,如果向烽每次發表讓她接不上的言論時,她都選擇用微笑掩飾的話。那麽,不出一年,自己就會變成第一隻產自本土的微笑天使薩摩耶。

設想了一下和薩摩耶掛鉤的悲慘前景,葉爭流決定,不能讓向烽把所有話題全都堵死。

她深吸一口氣,很是天真無邪地問道:“師兄,什麽是花酒?”

向烽:“……”

儘管向烽十分懷疑,葉爭流居然會不知道什麽是花酒。

但考慮到她的年齡、性別、以及自己身為大師兄的責任以後……

向烽轉開眼神,波瀾不驚地說道:“有一些女人給倒的、帶著花香脂粉味的酒,就是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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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海城剛剛經歷了極其驚魂的一夜。

無論家在城南城北,百姓們縮在自己的房子裏,都聽到了城外傳來的兵戈之聲。

特別是在後半夜的時候,那些兵卒直接衝進了城內。

他們的馬蹄聲在街道上踏踏猶如鼓點,每一下都咚咚地落在百姓的心上,讓他們肉跳心慌。

這世道不安定,大家都知道。臨海三城因為所處位置比較偏遠,又有清寧關之天塹的緣故,所以一直都比較太平。

百姓們也沒有什麽出人頭地的大野心,大家一輩子也就活個四五十年,就想圖個穩當。

——不要開戰、不要打仗、不要失去祖傳的這幾間破房、幾畝薄田。就算稅收再高,活著再難,大家也就抱怨幾句,各自都能受得住。

但要是軍隊一入城……

自古以來,都是“匪過如梳,兵過如篦”。

當兵的要是進了城,甚至比土匪還要凶狠三分。輕則破財,重則亡家,屋裏的年輕女兒也要被他們拉過去糟蹋了。

鄰居之間摸著黑串了門子,互相都問這一次究竟是惹了哪一路的神仙。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儘管他們對昨夜風海城發兵偷襲盟友一事一概不知,但黑甲營的身份,竟然真讓這些人給猜著了。

黑甲營向烽,在臨海三城裏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這年頭沒有太多娛樂,隻有八卦人人喜愛。之前解鳳惜強奪滄海城之位的時候,關於他的傳說,就在三城之中通過各種渠道流傳。

向烽乃是他座下的開山弟子,冷酷無情得出了名。一聽是他打進來了,不少百姓心裏就先涼了半截。

一夜之間,“滄海城打了我們風海城,為首的乃是那位向將軍”的消息,便在私底下悄悄流傳開來。

清早剛過五更,天色才蒙蒙亮呢,西小水巷子裏的住戶就都收拾了細軟,把頭臉齊整的姑娘媳婦兒藏起來,然後三五戶一結伴,試探著去街上打探消息。

城門如今還開不開?軍爺們是不是黑甲營的人?你們征不征兵?外麵發生了什麽事?東麵的碼頭還能不能搭船?

西小水巷子裏的男人們各自摸著懷中的銅錢銀兩,臉色沉重。

領頭的阿網做人比較機靈,他回頭看了親鄰一眼,忙提醒道:“都笑,都帶點笑啊。”

於是大家紛紛壓著內心的愁苦,扯出一副笑臉來。

隻是那笑臉實在有點苦。

走出巷子口,便見五個黑甲的兵卒正往牆上貼著什麽。阿網隔老遠先磕個頭,看這幾人沒有拔刀的意思,這才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

“軍爺,您這是……”

那身披黑甲的士卒轉過臉來,神色很是嚴肅。

他一敲手中銅鑼,大聲而毫無感情地背誦道:

“前天夜裏,風海城主背叛三城盟約,出兵攻打我們滄海城,現在已經被殺了!但我們城主知道,這事和你們百姓打不著關係,所以不怨你們!

你們照常過日子,往常怎麽過,現在就怎麽過。我們黑甲軍不拿百姓一針一線,不碰老鄉一根毫毛!如果有人拿了你們的東西,欺辱了你們家人,你們都可以去和長官舉報。要是舉報成功,賞銀一兩!

城中要是有那些地痞、潑皮,都不允許趁機搶砸奸盜!隻要被我們看到了,當場扭送官府,照著二十板子打起!”

阿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道:“軍、軍爺,您說的是真的啊?”

那黑甲士兵麵無表情地說道:“上官吩咐,這還有假的?”

黑甲營從來軍紀嚴明,將軍事先已經說過,若有入城以後違令者,按戰前抗命處置。

戰前抗命,就是處斬。

阿網抖著手,又有些想笑,又有些不可置信。他忙掏出懷裏銀子賠著笑送了上去:“是,是,軍爺們……那個,深明大義。這是孝敬你們的。”

黑甲士兵看也不看,直接把他的手往回一推。

“你剛剛沒聽著嗎?我們不拿百姓一針一線。”

——秦參軍還特意把他們這些負責布告的士兵從不同小隊裏抽調出來,五個人結成一組,而且允許彼此間互相檢舉。

這得平日裏多熟的關係、多大的膽子,才敢伸這個手?

而且秦參軍說得對,風海城以後也算他們滄海城的。

三城離得那麽近,如今風海城並入他們滄海城,關係更近三分。當兵的一般都是老光棍,誰知道自己往後娶媳婦,是不是找個風海城的老丈人?

城裏的姑娘沒準過一陣就是兄弟媳婦,那怎麽能碰?

……

葉爭流聽著秦西樓的一番彙報,不由得讚許了一聲。

向烽的黑甲營在這個時代看來,已經足夠軍紀嚴明。

但一支軍隊若沒有足夠的精神建設作為前提,在打了勝仗以後意圖約束,其實還是有些勉強。

也就是向烽在軍中素來服人、他手下令行禁止、風海城和滄海城足夠近,平日裏都有往來、此行並無長途奔襲之苦、以及這一仗雖然殘酷,但並不漫長……等種種複雜的因素混合在一起,才能儘量做到葉爭流口中的“不拿百姓一針一線”罷了。

若是其中任何一個條件改變……

想想歷來為了安撫士卒,將領攻下城池,通常三日不封刀的慣例,葉爭流的心頭便難免沉重。

還是秦西樓更熟悉這些士兵,因此擺出一套更易為大眾接受的“娶媳婦”和“兄弟媳婦”話術,又先小人後君子地抽調了隊伍,這才使得城中如今秩序井然,沒有哭喊之聲。

聽到葉爭流的褒獎,秦西樓很是謙遜地付之一笑。

“無他,隻是要用他們聽得懂的道理,對他們說話罷了。”

……因材施教嗎?

這個道理知道的人很多,但真能做到的、而且是能放下性子,對這些直脾氣的士兵們做到的卻很少。

葉爭流的耳朵輕輕一動,看向這個年輕男人的目光逐漸熱切起來。

秦西樓略帶不安地喚道:“城主?”

葉爭流和藹微笑。

……要是解鳳惜在場,作為富有被拔毛經驗的鳳凰,他一定能告訴秦西樓,這是怎麽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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