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烽將軍也同樣忠誠於他們。
但是,上一任城主解鳳惜,他其實並不在乎軍隊的歸屬——實際上,他可能連滄海城都不真正在乎。
而葉爭流卻正相反。
她在乎庶民的生計,在乎金錢的去向,也一樣在乎兵戎的權利。
秦西樓知道自己的位置是由誰授予,也明白自己是去做什麽。
向烽將軍仍然是這隻軍隊的統領者。但在那之外,軍隊裏的每個人都要知道,葉爭流才是黑甲營實際上的主人。
葉爭流緩緩道:“我聽人說了,你在黑甲營裏做得不錯。”
秦西樓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那可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因為屬下也是這麽認為的。”
還是熟悉的冷笑話風格。
葉爭流失笑,問他:“你是怎麽做的?”
秦西樓的眉宇間露出了幾分神秘的神色,他衝著葉爭流拱了拱手:“在征得將軍同意以後,我請三軍吃了頓飯。”
…………
上任政委的第三日,秦西樓當著眾士卒的麵,在校場上拉來了四十多頭豬。
黑甲營的待遇素來不錯。特別是滄海城臨海,鮮魚海貨從來不缺。
在飲食方麵,即使是最普通的士卒,通常也能做到每兩日能夠吃魚。除此之外,向烽還儘量保證了他們每七日可以食葷。
這裏的葷不是指魚肉蝦蟹之類的東西,而是指雞鴨禽鳥豬羊狗之類的肉品。
雖然大家肚子裏不是沒有油水,但看到校場上多出的四十多頭肥豬,不少人還是聯想到了鮮美的肥肉滋味。
他們咂吧咂吧嘴,口水直流,不明白新政委是賣哪門子官司。
秦西樓指著籠子裏哼哼叫的肥豬,放聲問下麵的軍士:“你們知道這豬是做什麽的嗎?”
他為人幽默和氣,平日在軍中人緣很好,還有不少將士和他相熟。
因此,見站在前麵的人是秦西樓,就有大膽的將士回答道:“是給我們吃的。”
大家的笑聲頓時哈哈連成了一片。
秦西樓等他們笑過了,自己也和緩地一笑。
他大聲肯定道:“不錯,就是請大家吃的!”
這轉折著實出乎許多人意料之外。要知道,大家都習慣了七天一開葷的規律,掐指一算,今天還不是慣常吃肉的日子呢。
有人底下喊道:“政委,是不是你上任了所以請我們大家夥兒吃肉啊?”
也有士兵大聲攛掇:“可這麽幾十頭豬,也不夠全軍吃啊。政委你好歹再多加個二十幾頭。”
在一片嘻嘻哈哈吸口水的聲音裏,秦西樓斷聲喝道:
“但是,這豬肉卻不是我請咱們大家夥兒吃的,也不是將軍請大家夥兒吃的,而是風海城的父老鄉親們請大家吃的!”
他環顧過滿臉都寫著意外的軍士們,將這一段原委徐徐講來。
“今早我出得營外,跑馬跑出二十裏,就看到有十餘百姓,趕著豬群往咱們黑甲營來。
我連忙把人叫住,問他們究竟是什麽來歷,是來做什麽的。沒想到他們卻告訴我,他們是風海城的百姓,今天特意趕著豬來黑甲營,就是為了把這些豬趕來給咱們黑甲營的大好兒郎。”
講到這裏,秦西樓的語調上揚,非常抓人心神的一個頓挫,聽得人不由心裏頭癢癢:
“我當時就問了,為什麽啊?我們黑甲營是滄海城的駐軍,這八竿子也打不著啊?”
“你們知道他是怎麽回我的?他們七嘴八舌地跟我說,咱們黑甲營的兵不一般啊,他們打心眼裏感激我們、佩服我們。”
秦西樓背過手去,目光炯炯:
“要知道,上一任風海城主作孽,撕毀他們和滄海城的盟約。嗨呀,這事做得太沒品了,他們老百姓自己都不好意思聽——可當時那陣,他們別說不知道,就是知道了,那也沒資格管啊。
咱們黑甲營打到風海城下的時候,半城的老百姓都以為自己完了。
他們聽過外麵兵的事,所以怕我們。外麵的那都是些什麽兵?是匪兵、流兵,吃了上頓不知道有沒有下頓的兵!
咱們進城的時候,城裏有的小媳婦兒急得抱著孩子哭,一邊哭一邊要往四五條街外走。乾什麽去?她說她要帶孩子跳井!”
秦西樓講到這兒,隊列裏便忍不住爆發出一陣大笑。
這事兒在當時又急又苦,但如今時過境遷,大家也知道自己對風海城秋毫無犯,因此聽到這樣的故事,反而心情很輕鬆。
那笑聲裏未嘗沒有三分自喜自得——你們把我們同那外麵的亂兵比,可我們什麽壞事都沒乾。
下一秒鐘,秦西樓就大咧咧地把這隱秘的心情給直接戳破了。
“可他們沒想到,咱們黑甲營軍法森嚴,什麽都沒乾。有的兵路上碰到那二流子調戲人家小媳婦,還把那癩頭漢當場打了一頓,押到官府去了!”
這話一說,眾將士頓時從頭發絲爽到腳後跟。
秦西樓大笑著舉起大拇指,朗聲道:“你們知道風海城的百姓說什麽?他說我們是這個!”
軍士們聞言紛紛喝彩,扯破了嗓子大聲叫好。
“好!”
“是這個!”
“我們沒有孬的!”
講到這裏,秦西樓緩和了語氣。
“前些日子,風海城亂啊,封著城門出不來。
後來城門開了,是時候秋收了,各家各戶都忙著不讓莊稼爛地裏。
現在呢,莊稼收完了,糧食打完了。他們這些風海城的父老們拿出今年剛收的新穀,各家各戶都湊出糧食,換了豬。大老遠地給咱們黑甲營趕過來——看看,看看這豬走了多遠的路,嘴角都要冒白沫呢!”
聽到秦西樓這麽說,底下的將士們頓時又是一陣大笑。
隻是,這一次的笑聲中,卻多出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意味。
豬走了多遠的路,豈不就是趕豬的人也走了多遠的路?
秦政委說他早晨在營地外麵遇到他們,從風海城到滄海城,光憑雙腳走,那路可不短。怕不是摸著黑就磕磕絆絆地上路了吧。
正當眾人心中紛紛閃過類似念頭的時候,秦西樓的聲音適時響起。
“老百姓說了,他們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見過咱們黑甲營這樣的兵。
我們不拿父老鄉親們一針一線,我們比他們先前的城主還講理,去了不砸不搶,還要製止那些地痞黑。道趁亂砸搶。咱們給百姓們主持了公道!”
“他們家中也有子弟,原先是在風海城大營當兵的,後來給黑甲營調走了。可他們一點不擔心,為什麽?因為看看咱們之前在風海城裏辦的事,他們就相信我們不會薄待任何一個兄弟!”
在如雷鳴一般響起的喝彩聲中,秦西樓指著身後的豬籠。
“兄弟們,這是風海城的父老半夜兩更爬起來,從風海城辛辛苦苦趕來的豬。四十多頭,數量不多,是一人家裏一把糧食湊出來的。他們過年才吃上的豬肉,現在勻給你們了,你們嫌不嫌少?”
眾將士齊聲吼道:“——不嫌!”
秦西樓又問:“咱們當時進了風海城,都沒有拿百姓們一針一線,那現在他們省出自己的過日子的錢給我們送豬,我們就收下嗎?”
此時氣氛激烈如火,將士們胸口起伏,不少人咽了咽口水,還是大聲喊道:
“不收!”
“還回去!”
“給他們吃吧,我們黑甲營每七天就能吃上肉!”
秦西樓大笑:“對,我們不應該收。但他們大老遠把豬趕了過來,我不能讓他們就這麽回去,所以我自掏腰包把這些豬都買了。
今天,我特意請示了咱們將軍。向將軍說了,這次的豬肉,大家本不該吃,連收都不應該收。但這是百姓的一份心意,隻有這一次,下不為例。”
峰回路轉,在大家忍痛放棄以後,豬肉竟然還能吃進嘴裏,不由讓士卒們紛紛叫好。
秦西樓連連擊掌,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今天,我們吃上父老們送的豬肉,同時,我們也有新的軍規要頒布——向將軍,請。”
向烽手提白纓銀槍,大步流星走上前來。他冰雪般的目光掃過台下時,積威令全場上萬人都安靜下來。
“我黑甲營自今日起立下新規。一、不得違抗軍令。二、不拿百姓一針一線……”
向烽眼神所及之處,士卒們紛紛感覺自己頸項間有刀鋒刮過“——違令者,軍法處置。”
士卒們都很熟悉他們向將軍的做派。
軍法處置,通常都是處斬。
說完這一番話後,向烽乾脆利落地從最前方離開。
在頒布新軍規後肅穆的氣氛中,秦西樓站在原地露出笑臉,大聲道:“火頭營!”
“——有!”
“殺豬,放血,我們全軍吃豬肉了!”
“——是!”
短短兩句問答,將氣氛重新炒熱。秦西樓故意問底下的兵士們:“大家猜,今天的豬肉香不香啊?”
“肯定香!”
秦西樓笑吟吟地說道:
“豬肉好吃,新的軍規也好記。看到這三頭豬沒有?我把它們仨單獨撥出去一鍋。
今晚之前,咱們誰先把新軍規背下來——嘿,誰就多撈塊肉。先到先得,撈完了可就沒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