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2 / 2)







“嗨,人家帝王之相,幾百年也不托生一個。你們這兒的送子鳥……太多啦,爛大街啦。”

在這些刺耳的嘲笑聲裏,紮哈格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他用他才學會的、那股中原人特有的氣質,慢慢地念出自己新學會的文雅措辭:

“謝謝你們的招待,我該走……該離開了。我很喜歡這個,不知遠來的客人,願意把它送給我嗎?”

他的手指向的,赫然是那把題字的折扇。

商人不悅地皺起眉頭:“這可是鄧大家的墨寶,賣了十個你也賠不起。”

“這樣啊。”他仔細想了想,然後很有禮貌地退出了帳篷,“對不起,我太冒犯了。”

……

這批商隊沒能完整地走出草原。

他們的馬兒誤食毒草,突然發狂,衝撞了一位部落首領的騎兵隊。

騎兵隊的部落裏,正好有一個小孩子笑嘻嘻地跑過來,童言無忌地大聲說道:

“他們可有錢了,有好多鹽、茶葉,換了好多金子!他們還說要去和赫骨候做交易!”

赫骨候,正是與部落關係微妙的敵對部落之一。

聽了這話,為首的百夫長眼裏,猛然爆射出兩道貪婪的精光。

他大喊道:“押住他們,我懷疑他們都是細作!”

商隊人馬全被當場扣下,商人的皮褂子還有銀簪都被當場扒走。

沒人聽取他們的哭喊和辯解,反正細作隻是個師出有名的帽子,不過是這支騎兵想搜羅金錢財寶而已。

那把扇子也於商人的掙紮中滾落在地。不識貨的騎手覺得紙畫木片不值錢,混亂裏不知是誰踏斷了檀香扇骨。

直到這些商人被用繩子連串係在一起帶走,過了許久以後,紮哈格才從樹叢後站起身。

他遺憾地撿起毀壞的扇子看了看,身後跟著那個跑出來喊話玩兒的孩子。

小孩比他還高上一頭,神色卻惴惴不安:“我是不是闖禍了?”

“沒有。”他把毀壞的扇子隨手拋給那個孩子,“你拿去玩吧,我保證,明天你哥哥一定會帶你出去打兔子。”

“對了,你知道下一批商隊什麽時候會經過嗎?”他一腳又一腳,慢悠悠地把沒能用上的刺卷耳踩進草地裏,“這些商人,他們講的故事真好聽。”

“我想學會他們的話,想看懂他們的字,知道更多他們的故事。”

————————————

紮哈格認為,他既然是由送子鳥帶來,那麽就隻有送子鳥才配把他帶走。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聽取那些自己原本不屑一顧的捕獵事跡。

他學會如何辨別生物的糞便,怎樣追蹤獵物的痕跡。然後七拐八拐地,拚湊出了送子鳥最喜歡經過的幾個地方——那些地方,有著鳥兒們都愛吃的甜果子。

那年,他才隻滿十歲,卻已經有了老獵手都無法比擬的耐心。

他早早地脫下自己的外袍,在荊棘叢裏打了幾個滾,然後埋伏在送子鳥飛經的必由之路上,一躺就是一整天。

無論刮風下雨,他都寒暑無阻。

他的口袋裏,永遠塞著滿滿的甜果子乾。

終於,在這麽做的第三個月,送子鳥俯衝下來,銜起了他的背上的衣料。

“你能聽懂我說話嗎?”他牢牢地抱住鳥兒的脖子,按照獵人教給他的手法,反複撫摸送子鳥的後頸,一遍遍地重複著絮絮的低語。

“我知道你能聽懂——那個家我回不去啦,別人也不會收下我這麽大的孩子。把我送到你來的地方去吧,把我送到你來的地方去吧。”

三分準備,三分籌謀,三分運氣,還有一分是命中注定。送子鳥把這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帶到雪山峰頂,唳叫著啄了啄那道能容一人通過的裂隙。

後來的殺魂走通這條裂隙,花了四個時辰。

而當初的紮哈格,用去了整整一天一夜。

當他又累又餓地從山岩上一路滾落,最終撲通一聲跌入腐臭的沼澤時,他幾乎以為自己的性命要在此終結。

然而不過一次眨眼的時間,一道聲音忽然環繞著紮哈格,從四麵八方響起。

他屏住呼吸,側耳聆聽,同時用自己浸在淤泥中的雙手去感受——那聲音既不靠天,也不著地,居然來自他正沒入的沼澤整體。

這出乎預想的一幕,將紮哈格的臉色驚得金紙一樣蠟黃又蒼白。

他竭力地瞪大眼睛,從那道奇異的聲音裏,分辨出了憐憫、哀愁、疲憊……還有一切對自己有利的東西。

“阿媽!”他被嚇得麵無人色,牙齒已經碰撞出咯吱咯吱的響動,但他仍然用儘渾身上下的力氣大喊了一句,“我找到你了,阿媽!我每天都在想著你!”

好像等待了一整個秋天那麽久,他忽然聽到,這片懷抱著自己的沼澤發出輕微的泣音。

那聲音由低到高,最後幾乎像是失子的母獸般嚎啕起來。

血色終於慢慢爬升回他的臉頰。

他蹬著小腿趟過泥沼,勉強爬到一處還算乾爽的地皮上。

目不轉睛地觀察了一會兒沼澤的顫動,他握緊拳頭,聚精會神地辨析著龐然大物的每一聲痛哭。

在沼澤脆弱的淚水裏,那種熟悉的、指揮旁人時升起的勝券在握感,又一次占據了他的整顆心靈。

“不要哭了。”他學著那種中原來的,彬彬有禮的語氣輕聲安慰道,“我就知道,我和他們都不一樣……我是說,我知道總會見到阿媽的。”

…………

那一天,紮哈格渾身泥濘地爬出沼澤。

他第一次在生死關頭打了個滾兒,這驚險而又神奇的經歷,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短暫的後怕和恐懼潮水般褪去,緊跟著湧上頭的,便是幾乎要從身軀裏滿溢出來的激動和狂喜。

站在乾爽的山岩上,感覺自己衣角上的淤泥不斷往下滴,他貪婪地透過光明最盛的一道山體裂縫,捕捉著空隙裏漏下來的那顆星星。

紮哈格把發抖的指尖揣進袖筒裏,他沒有回頭,生怕一轉臉就暴露自己此時的表情。

他問身後的痛苦之神:“阿媽,天上那是什麽?”

痛苦之神告訴他:“那是搖光星。”

“搖光。”他重複了一遍這個字眼,緩緩的眯起眼睛,像是一個蓄勢待發的獵手那樣,打量著唯一顆漏入山心的星星。

“真好聽的名字,比‘紮哈格’好聽的的多。”

他甜蜜地說道:“阿媽,我要把我的名字改成它的名字,我們一起好好地紀念這一天——紀念我跋涉過重重山水,終於找到了你。”

…………

身為神明的養子,慕搖光輕而易舉獲得的起點,足以逾越過世上大多數人一輩子也無法觸及的終點線。

送子鳥銜來最純淨的上等靈礦,痛苦之神親自為他點靈。

在看到自己卡牌的瞬間,慕搖光的瞳孔驟然一緊。

幸好痛苦之神並沒有要求看他的卡牌,不然慕搖光還真是難以應付過去。

但即使這樣,他那隨時可能爆。/雷的卡牌,還有精神似乎不太穩定的“阿媽”,都讓慕搖光感到,深切的危險其實近在咫尺。

當卡力成長到足以自保後,慕搖光就提出要去外麵闖蕩。

痛苦之神沒有阻攔他。

祂幾乎告訴了慕搖光應知和不應知的一切,其中甚至包括成神的方法。

隻有一件事情,痛苦之神始終沒有告訴慕搖光。

那就是:在看到這個孩子第一眼時,祂便感受到了慕搖光回饋給祂的因果——祂瞬間明白,這孩子就像一個引子,他會為自己帶來那個終結一切的人。

千年的時光,足以消磨掉痛苦之神與命運逆反的所有心力。

這一次,祂不再試圖更改結局——既不催促,也不抗拒,自然而然地等候著那個終將來臨的答案。

慕搖光終於跨出雪山。

在離開祖山的時候,慕搖光的心裏無比篤定,自己將成為整個大陸上最強大的神明。

他從未遭受過任何挫折,自信滿滿,開拔的第一站,就直指貪婪之神。

慕搖光不會知道,自己將在貪婪之神的手下吃到一個不大不小的教訓,從此學會收斂羽翼,靜候時機。

慕搖光也不會知道,當他終於離開草原,前往繁華中原之際,他和葉爭流將有一場命中注定的相遇。

年少的慕搖光端坐在馬車之中,馬車的原主人則早在草原裏就葬身狼腹。

慕搖光袖中攏著一把折扇,翻動著原主人留下的遺物,從裏麵發現了芳華城的信牌。

他隻能大致猜到這東西的用法,卻沒法獲得更多相關的細節了。

慕搖光頗為感嘆地想道:從今往後,能不要殺人,還是儘量不要殺人。

畢竟,外麵沒有狼群這種毀屍滅跡的天然利器,而活人又總比死人更能提供價值。

總結了經驗以後,慕搖光操縱起“欺騙”卡牌中“粉墨登場”技能,堂而皇之地乘上了屬於原主人的馬車。

那架馬車穿過宋州,行往淳州,中途經過一地,名為順婁。

適時,一封大意為“舉薦後生慕搖光”的推薦信剛寫到一半,慕搖光信手打起了馬車簾子。

他隻往外看了一眼,便對著那些形如枯朽的災民們大皺眉頭。

慕搖光當然沒有注意到:在道路旁的橫屍堆裏,一個麵黃肌瘦的小女孩正慢慢地爬起。

那瘦得像是柴禾棍一樣的女孩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這個陌生的世界。當她再抬起頭時,滿眼裏隻剩下極度的震悚和驚異。

兩人一個南下,一個北上,就此擦肩而過。

南下淳州的那個,將會令“慕搖光”這個嶄新的名字,聲名鵲起。

而北上遷台的女孩……她要在這世上摸爬滾打地煎熬三年,才能等來一個翻身的絕地轉機。

古人曾記:凡毒蛇出沒之處,七步內必有解藥。

隻是那時候,無論是“蛇”,還是“解藥”,竟然都對此沒有絲毫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