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望不語。
我伯父去了雲國,可根本買不到開脈丹。就算買到了,也未必會給我。開脈丹的管製越來越嚴格,隻獎勵給最有希望的外門弟子,整個楓林道院隻有你獲得了那樣的功勳,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啊!方鵬舉痛哭失聲。
薑望眯起眼睛:我其實理解你。理解你的焦慮、不安、恐懼。方家是一個大家族,給了你優越的環境,可是競爭也很激烈。我早知道人的欲望是無窮的。我也知道你多渴望證明自己,多想替你英年早逝的父親爭取光榮,你都說過,我都記得。你急於求成,鬼迷心竅,其實我能夠理解。
在方鵬舉眼中驟然閃過的希冀之光中,他接道:可是理解不代表原諒。
說完這句話,薑望剛好走到了方鵬舉身前。
長劍在空中劃過一道清晰的弧線,精準而沒有一絲遲疑地貫入他胸膛。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所以啊,我曾經死過一次,你便需要用命來還。
薑望緩緩說道。
方鵬舉用完好的左手抓住劍身,任由劍刃割開他的手掌,讓這柄劍停留在他的身體裡,讓死亡能夠稍遲一步。
他艱難地,發出嗬嗬的聲音。
奪了……你的丹後,我每晚都睡不著。我很後悔……我很抱歉。可,可你安然無恙,不是嗎我們是兄弟。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原諒我……一次。
高台下許多人情緒複雜,不忍再看,不忍再聽。
但薑望隻是平靜地看著他。
你知道被背叛的感覺嗎你知道那種燒灼內心的痛苦與憤怒嗎你讓我的信任,顯得愚蠢,你讓我的經曆,像一個笑話。你讓我的痛苦,毫無意義。
記憶如流水,卻再無溫度,難起波瀾。
你有躺在稻草堆上,虛弱無力,隻能眼睜睜等待死亡到來的經曆嗎
我仿佛看到兩個影子在我麵前晃悠,我知道那是黑白無常。我仿佛聽到他們的呼吸,緩慢的、緩慢的,響在我耳邊。我曾發誓要戰勝命運!可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可我沒有一丁點辦法。
你如果經曆過我所經曆的,就明白有些痛苦無法彌補。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如果原諒你,就沒有資格麵對我自己。
薑望就說到這裡,緩慢並堅決地抽出了長劍。
高台緩緩降落,枝丫收縮,最後整個道術延伸的決鬥場地,又化成一顆小小樹苗,鑽進地底。
而方鵬舉就靜靜地躺在地麵上,右手垂地,左手仍然虛握在身前,仿佛牢牢抓著那柄奪走他生命的長劍。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依稀殘有痛苦、不甘,情緒種種。
但他已經死了。
淩河一聲輕歎,走上前來,將外衣解下,覆在方鵬舉臉上。
杜野虎張了張嘴,似乎想要罵些什麼,可終於說不出話。人已經死了。
趙汝成一動不動,沉默不語。
薑望靜靜站在原地,眼睛沒有看向場內任何人,而是看著無儘悠遠的天空。仿佛與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對視。
安息吧。他在心裡這樣說。
腦海中一片空明。脊柱裡那條土蚯忽然變得靈動,自尾椎一躍而起,順利地遊過一段旅途,吐出一顆圓潤、飽滿、美麗的道元來。
薑望心裡忽然想起一句話——世事洞明皆修業,念頭通達即資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