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國的張巡麵容堅毅,不動聲色。
宋國那位成道以五射的辰巳午,則是輕輕正了正儒冠。
而李一完全不看這些所謂三十歲以下最強的天驕們,仍徑直往前走,終於走到了演武台之下,抬頭看向薑望。
仍然獨立台上的薑望,則低頭看著他。
曹皆靜靜地看過去,他並不擔心對方敢在這觀河台無故對薑望出手。但便是有什麼言語或氣勢上的壓迫,他也須是不能同意。
你名薑望,是嗎李一開口問道。
倒是並無什麼爭鋒相對的意思。
薑望隻回了一個字:是。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麵了。李一淡聲說道:我的劍剛才因你顫鳴。
他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沒有任何特殊的意味。
但聽到這句話的人,難免心中驚訝。
最年輕的當世真人,與天下第一內府,竟然是認識的嗎聽起來似乎還有一段淵源。而且……他剛才說他的劍,因內府境的薑望而顫鳴
這種陳述,這對很多人而言,都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榮耀。
薑望目光寧定,無喜無悲,隻是按劍道:好久不見。
準確地說,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李一的臉。
但李一的聲音,已在他的記憶裡無數次回響。
他永遠不能夠忘卻,這道鋒芒。
毫無疑問,這個人所代表的名字,是他迄今為止,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座高峰。這個人,就是他在漫長道途上,傾力追趕的目標。
他在成就超凡之時,想的便是,有朝一日,若與李一相同!
李一沒有什麼寒暄的意思,或者說,他根本不懂寒暄為何物。隻繼續道:期待第三次見麵的時候,你能告訴我,我的劍為何而鳴。
薑望說好久不見,但也不過是過了兩年。
第一次見麵,這是一個奄奄一息隻在等死的乞兒。他不許其生,也不奪其死,任意自然。
第二次見麵,其人已經是天下第一次內府,全力一劍,令他的道劍都隨之顫鳴。
所以他說,他期待第三次見麵。
但至少在現在,這個天下第一內府,還是沒資格給他答案的。
薑望仍然直脊而立,不卑不亢道:我也期待第三次見麵的時候,我能給你答案。
很多人大概覺得李一在說客氣話,而薑望奪魁之後太膨脹。
但李一從不說客氣話,而薑望是真的相信自己。
唯有他們兩人知道,他們的第一次見麵,是在哪裡,是在什麼時候。
李一笑了。
這笑容像一個天真的孩子,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但很快又斂去。
因為消散得太決然。讓這抹笑容,在天真之外,也有了淡漠的味道。
這是一個天真無情的人。
他彎起食指,點了點這座演武台。
你的戰鬥結束了,現在換我上台,如何
這是疑問的語氣。
薑望笑了笑:好啊。
於是走下演武台。
一白衣,一青衫。
兩個人一上一下,就此交錯而過。
仿佛是某種儀式的交接。
但很多人心裡也都清楚……
一個魁首下台了,一個魁首正登台。
現在,白衣披身的李一,就站在這天下之台上,迎接著四麵八方的目光。
喜歡穿白衣、且又穿得很好看的人,就在這現場,也有不少。
比如淩霄閣主葉淩霄,瀟灑出塵,俊逸非凡,飄飄然有仙氣。
韶華槍主計昭南,則很符合說書人口中常出現的那種白馬銀槍、白袍小將的形象,真個風姿無雙。
那奪儘同輩風華的重玄遵,卻又不同,翩翩如濁世貴公子,風華絕代。
而李一穿白衣,給人的感覺,就是簡單。
那種無一絲雜色的簡單。
他是如此鋒利,如此純粹的鋒利。
隻是往演武台上一站,就已經割傷無數目光。
仍在台下未移步的餘徙,淡聲道:黃河之會自有規矩。若其他參賽天驕同意,本座也便認可。若有一人不同意,太虞,你還是明日再來。
哪怕誰都知道,當登臨洞真的李一到場,黃河之會三十歲以下無限製場,就已經失去了懸念。
再怎麼天驕蓋世,神臨與洞真之間的差距,也不可以逾越。
但黃河之會仍有自己的規則,需要得到尊重。
當然,若是所有參戰者都同意不浪費時間,提前在今日開啟魁名之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如薑望主動放棄調養時間一般,亦由自主。
他們會同意的。因為現在,就是唯一的機會。
這位現世最年輕的真人,在台上平靜地說道:今日若為戰。誰能接我一劍,我當棄魁名!
太虞真人李一,開出了他的條件。
一劍!
人們驚得不知說什麼好。
但這還未止。
演武台上的李一,用那平淡得近乎溫吞的眼神,轉過一周。
似乎這時候終於開始注視對手,但目光中分明沒有任何人。
誰先來
他問道:又或者,一起來!
簡直視天下英雄如草芥!
但人們不由得想到。雖然神臨到洞真難以逾越,但七位當世最強的三十歲以下天驕若能聯手……倒也未必沒有爭勝的可能!
白衣霜槍的計昭南,第一個站了起來。
他就站在齊國的備戰席前,用那雙寒星般的眸子,注視著演武台上的李一:以眾淩寡,我不屑為之。以神臨戰洞真,我不能為之。今日這一戰,我計昭南力不如人,就此棄賽。但是李一。
手中韶華槍流光瞬轉:你今日辱我何極!他日我登臨洞真,必繼今日之戰!!
一聲落下如槍鳴。
已定來日生死約。
那時候的挑戰,可無真君保命!
其人提著韶華槍,徑自離席而去。
李一看了一眼那驕傲孤絕的背影,並不說話。
第二個站起來表態的人,是荊國慕容龍且。
戰場之上若有可為,千軍萬馬也無拘。演武台上再不可為,也該是兩人分生死。
他冷冷地看著李一:魁名是你的。但修行路上,一時先後難免,生死途中,你我一視同仁。咱們來日方長!
說罷,亦是轉身。
直到此時,已經走到演武台下曹皆身邊的薑望,才咂摸出一些味道來。
計昭南怕死嗎
計昭南怕丟臉嗎
都不是。
他站在觀河台上,代表齊國出戰黃河之會,但首先要考慮的,是齊國的利益。
所以他留下他日之約,率先退場。
便如此時的慕容龍且。
一直都說,黃河之會是另一種形式的戰爭。演武台上亦是戰場。
但慕容龍且此刻強調戰場是戰場,演武台是演武台,卻是要抹掉景國勢壓天下的印象。
無論如何,台上圍攻李一之事必不能為。
在場這麼多天驕,若真的上台圍攻李一。
無異於天下合圍景國。
景國敗亦是勝,勝則聲勢無兩!
而慕容龍且同樣選擇棄賽,並告訴世人,李一之強,是李一之強,無非修行路上早行一步。景國這一次,也隻不過是爭得了一個魁名,與齊國之魁,並無本質區彆。
李一,或者說李一所代表的景國,在營造傾天下之勢。
而計昭南慕容龍且,連卻之!
唉。楚國夜闌兒歎了一口氣,把聽者的心都幾乎歎碎了。
她施施然站起身來:夜闌兒深負皇恩,倒也沒什麼可說。景以太虞摘魁,我當避席!
亦是轉身去了。
黃不東終於數完了他的手指,呆了片刻,愣道:我無幸理。
整個人似乎更加老態,起身懨懨地離去了。
至於有著現世神使之稱的蒼瞑,則是收回了朝聖的手勢,一言不發地離去。
金冕祭司那摩多代為宣布道:此戰牧國棄賽。景國連棄兩場,我們也棄一場,算是一個交代!
他的表情神聖,他的語氣慷慨。
讓已經退出法天象地的重玄勝也歎服不已。
想他重玄勝雖然臉皮不輸,但膽量是比不上的,他哪裡敢在黃河之會,擺這種不要臉的譜隻能說蒼圖神神光所照,果然厲害!
瞧那摩多這話說的,聽起來牧國倒像是比景國強得太多。
偏偏景國方麵還不好反駁,雖然性質不一樣,雖然景國連棄兩場,恰恰是為了蓄積此時之勢,一場而傾天下……
但真要論起來,兩場還確實是比一場多……
五大霸主國,拱手將無限製場的魁名讓出。
固然是李一洞真修為,橫壓三十歲以下無敵,但也有老子們不陪你玩的意思。
對於這些,李一不置一詞。
霸主國天驕相繼離場,所謂圍攻之說,自然不存在可能了。
宋國的辰巳午正襟危坐。
他先時正冠,是已有死誌。
但在幾大霸主國天驕相繼離場後,麵上倒是顯出了笑意,施施然道:太虞真人自然當得魁名。我心服口服,當於台下觀禮,賀此榮時!
這亦是認輸了。
現在隻剩下丹國的張巡。
其人可以說是無限製場最不被期待的天驕,本身打進正賽,也是艱難取勝。
但恰恰是他,眼有戰意。
按照李一之前所說的那樣。
此時此刻,若能接其人一劍……丹國便摘此魁!
其餘幾個霸主國,當然不屑於以這種方式爭魁,那幾位絕世天驕,也不可能以撐一劍為目標上台。
但對丹國來說……誘惑太大了!
幾乎是魚躍龍門的一步!
張巡咬咬牙……
張巡!丹國國相費南華看著他,搖了搖頭。
張巡沉默半晌,眼中的戰意終於退去了。
費南華轉頭看向演武台:不到而立之年,已堪洞真之境。太虞真人摘此魁名,當之無愧!我丹國天驕,亦選擇認輸。
如果說薑望創造了黃河之會曆史上最快獲勝的記錄。
那麼太虞真人李一,則不僅刷新了這個記錄,更是創造了有史以來最快奪魁的記錄。
一襲白衣獨來,列國天驕回避!
洞真相較於神臨,的確是碾壓式的差距,無法逾越。
六位至尊都沒有發表意見,現場更無人再有資格發聲。餘徙環視一周,於是道:無限製場之魁名,由景國李一摘得!
壓抑了好幾天的景國人,自然是歡呼起來。
太虞真人橫空出世,碾壓全場,不出一劍而摘魁。
這事跡必然會銘刻在曆史上,景國人也自以此為榮。
唯獨此刻立在演武台上的李一本人,仍然平靜。眼睛裡幾乎看不到情緒,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站在現世的中心,卻如獨在世外。
台下的薑望,此時忽然想起了當初在還真觀,公羊白、墨驚羽等人離開後,從李一嘴裡輕輕喊出的、那一聲微小的……嘭。
感受了他的寂寞。
冼南魁咳了一聲,然後道:李一!為我大景展旗!
也如先時曹皆那般,雙手捧起一杆旗幟,一步步走到台前。
李一仍不說話,單手接過了,直接往天上一甩,像是對著蒼穹,丟出了一支投槍!
這杆旗幟倏忽而遠,根本也無需天之階。
而人們須臾便見得,景帝法相所立的、東北方向的那道幕牆,頃刻印上一副旗圖。
那是一條黑龍、一條白龍,龍尾相錯,龍身繞曲,龍首各望一方,共同盤成了一個旋。
是為乾坤遊龍旗!
在景國人的歡呼聲中,李一拔身而起,直接消失在了高穹遠處。
其時,六位至尊的法相皆隱,那位坐觀賽事的長河龍君也已經消失。
人們還在歡呼著、遺憾著、嘈雜著……
黃河之會,已是結束了!
薑望立在台下,還在想著關於李一的事情,關於第三次再見的約定……
忽然之間,已經有一群人湧到身前來。
重玄勝的、李龍川的、晏撫的、許象乾的……所有人的笑臉。
記得嗎記得嗎薑望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麼嗎
重玄勝難得的表情激動,肥臉通紅,這漲紅的顏色,似乎也染進了眼睛裡:你將讓所有人矚目,你將會成為齊國的驕傲……你做到了!你做到了!
許象乾額頭鋥光發亮,哈哈大笑:今日我們趕馬山雙驕,名揚天下!
晏撫溫聲笑道:來之前我已經包下了豐城所有的酒樓,擺三日流水席,不禁任何人上桌,為你慶功。一路行來多艱,現在魁名已摘,是該休息幾日,你走到哪裡,咱們就醉到哪裡吧!
照無顏輕輕按著子舒的肩膀,子舒低頭憋了半天,終於抬眼看著薑望:你真厲害呀!
有人在慶祝,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歡呼,有人落寞離去。
撤離的牧國隊伍中,赫連雲雲笑問道:不過去說兩句麼
趙汝成收回了視線,含笑搖頭:他有很多好朋友,還有很多好前途,再也不會不快活啦!
趙汝成!
驀然他聽到這樣一聲喊。
於是轉頭看去。
隻見得人群中薑望踮起腳來,遠遠看著他,雙手張成喇叭狀,大聲問道:誰是哥
趙汝成臉色仍有些重傷未愈的蒼白,但是笑得燦爛,雙手同樣攏在嘴巴前,大聲喊道:你是!
薑望高聲問道:我是誰
趙汝成連聲大喊:薑三哥!薑三哥!!薑三哥!!!
兩個人也不走近,就這樣隔著人群,互相喊話。
顯得很是幼稚……
但這種幼稚,大概也隻會在年輕的時候擁有。
趙汝成的身邊,是牧國公主赫連雲雲,再旁邊還有一個戴著鬥篷的女尼。
加諸於身的視線太多,薑望無法一一分辨。
隻是對他們笑著點點頭,便算是問過好了。
赫連雲雲回以很溫柔的微笑,那女尼似是愣了一下,也對他點了點頭。
薑望對趙汝成比了一個手勢,示意明天見,這類手勢也是他們在楓林城時瞎搗鼓的事情之一,趙汝成總是有些幼稚無聊的想法。而他們總是一邊嘲笑著幼稚,一邊陪他幼稚……
趙汝成抬手招了招,便跟著赫連雲雲她們離去。
偌大的天下之台內,人海散成許多支流。自四麵八方而來,此時也散向四麵八方。
薑望回過頭來,正好看到人群外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拍了拍重玄勝的肩膀:阿勝,你先帶大家回齊街去喝酒慶功。我跟朋友打聲招呼就來。
重玄勝是知道他在雲國還有一個妹妹的,此時早已收斂了激動神色,笑眯眯地招呼著其他人先離開。
而薑望穿出人群,走到了麵蒙輕紗的葉青雨麵前。
左右看了看:欸,葉真人呢
葉青雨澈如靜溪的眸子瞧著他,隻道:我們也握手。
啊
薑望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老老實實伸出手去。
葉青雨輕輕握住了,笑眼彎彎:恭喜你呀,天下第一。
……
……
……
……
【本卷完】
……
(行路難終於行到天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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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對,明天就是八號了。左光烈的兩幕番外將上線。起點全訂讀者可看!寫得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