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憑借無拘神通躲在陣中……林羨有些羞慚地道:有幸旁觀了薑大人締造傳說的一戰。
我其實有個疑惑……薑望微笑地看著他:當時我有一陣非常虛弱的時候,你既然在旁邊看著,怎麼沒出手偷襲我
林羨沉默了一陣,抿了抿唇,然後說道:實話說,有閃過這樣的念頭。您是齊國的天驕,像一座高山,壓得我無法喘息。我的確想過……移開你。
但有兩點因素,左右了我的選擇。
一個是你剛進斷魂峽的時候,明明可以順手抹殺我,但你隻是讓我保密,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做。當時的畫麵,總跳進我的腦海裡。
一個是對你的恐懼,即使你是在那樣的狀態下,我心裡也覺得你不可戰勝。
他跪坐著,雙手貼在膝蓋上,表示一種順服,坦誠地自我剖白:老實說我也不知是敬你多一點,還是懼你多一點。總之,我猶豫了很久,無法在當時拔出我的刀。隻能選擇悄悄離去……
林羨說完這些話,對著薑望低頭行禮:這是我這樣一個弱者的心情。如果薑大人介意的話,現在逐我出營。我也是能夠理解的。
薑望啞然失笑:林將軍多慮了!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我在斷魂峽遇到你的時候,心裡又何嘗沒有殺你滅口的想法閃過呢
他坦誠地說道:心裡也會有這樣的一個聲音告訴我——‘或許殺了這人才是最佳的保密辦法’。但我同時也會問自己,此人何罪有什麼非殺不可的理由嗎我們雖然分屬兩國,但又不是戰場相見,彼此又無仇怨。
我想。這個人也一定肩負了很多人的期望,也一定被很多人牽掛著。他若死去,一定會有很多人難過。
倘若我隻是因為我比這個人強,就這麼無緣無故地出手殺人,那我和人魔的區彆,在哪裡
這樣問過自己,我就沒有動手的打算了。
先賢說‘一心有千念’。我想,人的惡念善念都是在不斷產生的,那一閃而過的,無論是善念還是惡念,都不能夠決定我們是什麼樣的人。
決定我們人生底色的,是我們最後做出的選擇……
人是由他的選擇所決定的。你想了什麼,無關緊要。你選擇了什麼,你才是什麼。
林羨認真看著薑望,這一次深深拜倒下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林羨受教了!
薑望趕緊托著他的胳膊,將他托起來:咱們都是同齡人,互相探討人生而已。當不得林兄此等大禮!
林羨拜不下去,隻得直起身來,感歎地道:我好像知道,君何以能成就青史第一內府了。
在修行的長路上,內府境隻不過是其中一座小山包。縱是古今第一,也當不住神臨一擊。今日那傾海一劍下,我也無力得像隻螞蟻。薑望搖頭說道:你就不要再吹捧我了,咱們都是出發不久的行人,都要努力往更遠處看。
林羨懇聲道:薑君今日良言,林羨必不或忘。惟願餘生發奮,能望薑君項背。
薑望還真不是一個驕狂自大的人,除了有時候故意氣人或是戰時爭勢,通常隻在自家妹妹麵前會誇耀幾句。對於林羨話裡話外片刻不停的狂熱吹捧,他實在不很適應。
甚至於……有些羞澀。
趕緊轉移話題道:這一次星月原之戰,對手不可小覷……
林羨很有信心地道: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在您的帶領下取得勝利!
……薑望說道:我想說的是,你來做這個主將,我來做你的副將吧。
林羨一驚,趕緊避席道:薑大人可是對林羨有什麼不滿
不不不。薑望扶住他,很認真地道:恰恰相反!在觀河台的時候,我就非常欣賞你。請你不要多慮。
我是真心實意地跟你提這件事。必須實事求是地說,我於兵法一竅不通,實在不知怎麼引軍衝陣。鬥殺敵將我當奮勇,可統領大軍,我有心無力啊!竊為主將,我有何顏
若是尋常的戰爭也就罷了。這一次我們的對手是景國,天下最強,底蘊深厚,豈是我們有資格小看的我是為了戰爭的勝負,才請你做主將的。
他早就有這樣的打算,隻是在進一步了解林羨之後,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絕非虛偽的試探,而是真心實意的讓位。
林羨定定地看了他一陣,確認他不是故作姿態,才長歎一聲:您的境界令我如仰高山!
但我不能答應!他說。
為何薑望問。
此事有三不可取。林羨認真道:將乃萬軍之膽。君天下皆知,而我寂寂無名。君為將則千軍辟易,我為將則人心惶惶。是為膽輸,此一不可取也。
此亂戰之地,孤軍易死。本陣分為十營,九營主將皆齊人。君為主將,人皆助之,我為主將,人皆避之。是為勢輸,此二不可取也。
所謂‘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我德不能及君,力不能及君,名爵勢勇皆不如,安能位於君之上是為德輸,此三不可取也。
說完,他誠懇地道:請君勿作此想!
薑望聽完,雖然仍不認為自己有足夠的治軍能力,卻也被林羨說服了。尤其勢輸之論,是他完全可以預見的。重玄勝等人幫他當然不遺餘力,林羨卻是誰
想到這些,他不由得苦笑道:但我的確既未讀兵書,又少經戰爭。恐誤了麾下兒郎性命!
君若信任末將,便由末將來掌陣。林羨說道:君為旗幟,末將為羽翼。旗鋒但有所指,末將引軍直衝便是。
他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薑望也沒有再推辭的餘地,隻道:那咱們商量著來。能戰不能戰,如何戰,你多費心。我願為本陣一長鋒,你說斬誰,我便斬誰!
總的來說,雙方達成約定。薑望仍為主將,作為第十營的旗幟。林羨掌握軍陣,作為第十營的核心。
兩人相談甚歡,越聊越覺得對方值得信任。
當下又就戰場許多情況做了討論,立下幾個應變的方案……
直到巡夜的士卒再一次走過帳外,兩人才驚覺時間已經過了很久。
屬下先行告退。林羨起身道。
薑望這回卻是不再跟他那麼客氣,隻笑道:那我就不送了。
林羨笑了笑:彆送,彆送。
離席自往外走。
臨出門前,卻又猛地折轉,對薑望深深拜倒:此戰不論勝負如何。能與君共事一場,同為袍澤,是林羨的榮幸!
說罷,不等薑望回應,便大步轉身,掀簾而去。
簾外的星月都壓得很低,似乎伸手可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