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發誓有朝一日要查出真相為烏老報仇的,也不乏有之。
但在這人人悲戚的氛圍中,有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
我要驗屍。
人群之中,唯獨林有邪麵無表情。
楊未同看著她道:驗屍當然是要的。烏老的死,總要有個說法。我們就是做這個的,但……
依照約定俗成的規矩,一般不會讓與死者親近之人負責驗屍。因為情緒波動太大,很容易導致結果的偏差……至少不能第一個驗,免得結果不客觀,還破壞了一些線索。
林有邪當然知道規矩。但她隻是重複道:我要驗屍。
她的眼神太堅定,太執拗。
在場有不少人,都可以說是看著她長大的。看著當年那個小女孩,是怎麼一步步長成今天的樣子。
整個北衙,她現在誰也不相信。
可誰能不理解呢
楊未同於是沉默。
鄭世歎了一口氣:讓她驗吧。
林有邪於是走到近前,低頭看了屍體片刻,伸手將棺蓋合上了。
臉上依然不見什麼表情。
不見哀傷,沒有眼淚。
薑望默默走上前去,把這副棺材托舉起來,轉身往北衙裡走:我幫你打下手。
林有邪沒有說話,隻默默跟在他身後。
人群為他們讓路。
兩人一棺,徑往停屍房而去。
去往停屍房,要經過北衙監牢,這條路薑望已不是第一次來。
托舉著棺木,走過那光禿禿的鐵屋。
不多時,鄭商鳴跟了上來。
驗屍的時候有人旁觀是應有之義。
在薑望和林有邪立場一致的情況下,肯定是需要第三個人來監督的。
與他們一同負責馮顧案的鄭商鳴,顯然是最好的選擇。
這其中的分寸,非是鄭世這樣的人物,不能夠拿捏準確。
儘管他們三個都算得上是青牌體係的中堅力量,輪值停屍房的捕頭還是認真記錄了烏列的屍體狀態,並且請他們三人簽字畫押,而後才為他們打開了一間單獨的停屍房。
巧合的是,這間停屍房恰恰在薑望上次來的那間停屍房對麵。
如果不曾上鎖,兩邊都門戶大開,從這裡應該可以看得到馮顧的棺材。
薑望很是看了那捕頭幾眼,才將手裡托著的棺木放下來。
說起來,停屍房裡的這兩具屍體,都是因為同一件案子而死。也都是從當年掙紮到現在,算是死在同一時期。
馮顧的棺木和烏列的棺木相對,像是冥冥之中,有某種默契存在。
待停屍房的捕頭離開,鄭商鳴才隨口解釋了一句:規矩所在,嚴格些也是正常,並不是針對誰,薑兄萬勿介意。
這有什麼好介意的薑望扯了扯嘴角:我隻是好奇,這裡這麼嚴格,那上次那個人是怎麼混進來的
鄭商鳴沉默了片刻,隻好道:上次混進來的那個人叫祁頌,他有一個叔叔,叫祁懷昌。
之前說起這件事來,他隻是以養心宮的名頭含糊帶過,沒有說具體是誰。
沒想到薑望這麼記仇,找到機會就追問。
他與薑望雖然路不同,注定成不了摯友,但也不想破壞現有的交情。相較之下,把祁頌的消息丟出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祁懷昌也是掌握實權的巡檢副使之一,在北衙的地位不比楊未同低,安排個把人進停屍房,實在是很簡單。
哦,祁副使!薑望點點頭,表示明白,就不再說話。
而林有邪這時候已經再次打開棺材蓋,讓烏列的屍體,完全暴露在空氣裡。
這是她非常熟悉的一張臉。
因為太熟悉,所以此刻顯得陌生。
自她有記憶起,烏爺爺就是老人的樣子。這說明他成就神臨的時候,就已經不年輕。
但往日的那種老,精神矍鑠,掩蓋不了磅礴的力量,和那股打破一切的執著。
現在卻是乾巴巴的,像一圈樹皮,纏著一根朽木。
神臨至死而朽。
停屍房裡有專門驗屍的工具,就放在石台旁。
但林有邪隻是默默從儲物匣中,取出自己漆黑色的小木箱。
抽出第一層抽屜,選了一雙手套,慢慢戴上。
然後抽出第三層,在五花八門的刀具中,選了一柄兩寸長的尖頭小刀。
再關上木箱。
整個過程非常平靜。
現在,她的小刀拿在右手,她的左手則慢慢解開了老人的衣物,輕輕按在左側肩窩上。
眼前這具乾瘦的屍體,和隔著手套依然能感受到的冰冷,在無聲對她描述著事實——
那個說我循我的‘法’,我行我的道。諸事不顧,人鬼不避的人,已經不複存在了。
你的法在青牌,你的道,在三刑宮。
若真是諸事不顧,為何要因好友的死,放棄在北衙擁有的一切,獨自追尋這麼多年
若你是人鬼不避,怎麼從小到大,視我如己出,照顧我這麼多年
有那麼多問題,隻能放在心裡,且永遠不會再有答案。
林有邪是沉默的。
所以說追逐真相的意義到底在哪裡
追尋真相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一個親人的冤屈,失去另一個親人嗎
麵對眼前這具屍體,她第一次懷疑她這麼多年來所走過的路。
薑望和鄭商鳴亦沉默,隻等著她的動作。
林有邪沉默著落下第一刀,刀尖自肩窩刺入,進了一寸二。她熟練地往斜下一拉,劃了一個半弧。
小刀輕輕一挑,刀口撥開,筋肉紋理分明。
她認真看了看,記在心裡,便將這剖開的肉撥回去。
簡單地清洗過後,將這柄小刀收起,取了一隻半透明的細錐,隻比鐵釘微粗,但有五寸長。
左手食指中指在屍體側腰上略走了幾步便按定,很自然地一錐紮了進去……
薑望和鄭商鳴默默看著林有邪,完成了所有的驗屍工作。
從頭皮到腳趾,從外膚到內臟,沒有放過任何有可能的線索。
她是如此平靜。
動作乾淨精準,毫不拖遝。
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也找不出一點錯處。
默默在心裡記下屍體各方麵數據的鄭商鳴,不得不為這高超的技藝而驚歎。相對於薑望,家學淵源的他,更能看明白本事。
而他看向已經在收木箱的林有邪,其實更驚訝於她在這個過程裡的平靜。
你今天吃藥了嗎薑望輕輕嗅了嗅,忽然問道。
林有邪愣了愣,收刀的手停在那裡。
原來她忘記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