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適合。
第一人魔早就下過論斷,他不適合。
可是他適合什麼呢
他太平庸,太無用,太是一個廢物。
就連位於超凡絕巔的燕春回,竟也不知道他適合什麼!
那他隻能抓緊恨心神通。
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以恨心為名,不是什麼變強的大道,也談不上什麼可怕的毅力,更夠不上意誌二字。
隻是這苟延殘喘的人生裡,唯一的指望。
唯一有可能親手複仇的指望。
所以他隻能這麼做。
隻能這麼走。
儘管每一次使用恨心神通,都深受神通之苦。
就好像神通種子本身也有靈性,不甘被他這樣的廢物所掌控。
儘管使用這神通的代價,痛苦得讓他想要自殺。
他無數次想要放棄,想要癱在地上,想痛哭流涕。
可是他沒有。
在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人給他兜底了,沒人會抱著著他的頭跟他說——那就證明給我看,我的兒子。
也沒人在乎他的眼淚。
堅強是從不能再軟弱開始。
他活著也不再是為了證明給誰看。
無生教……無生教。
他反複咀嚼著這個名詞。
這個在雍國、礁國、洛國都有發展的教派,最早起勢,好像是在莊雍國戰期間。
借助戰爭造成的巨大的痛苦,迅速地發展了起來。
戰爭,死亡,怨恨……方鶴翎呢喃著。
這個教派與白骨道簡直是一脈相承,但他們卻並不信奉白骨邪神。而是信奉集神主、道主、教主於一體的無生教祖。
神主是他們的神祇,道主是他們的理想,教主是他們的領袖。
在這一點上,又完全地有彆於其它邪教。
從白骨道一直到無生教,那個月兔肯定知道什麼……
方鶴翎如是想著。
但他同時也非常清楚。
自莊雍國戰結束到如今,也不過是一年多的時間。
這個教派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發展到現在的規模,其背後的實力,已絕不是他能夠獨力挑戰的了。
當然他背後也不是沒有組織。
即便是算命死了,萬惡死了,削肉死了,砍頭死了,九大人魔死傷近半。
但這些根本不會動搖什麼。
隻要老大忘我人魔還在,無回穀就依然強大。
可無回穀這種極度鬆散的組織,根本不可能提供任何助力給他。
組織裡每一個人,都他媽的隨心所欲到極點。
也彆想攀什麼交情。
組織裡每一個人,都自私、冷酷、絕情。
最多就是在老大的意誌下,儘量不自相殘殺。
隻有自上而下的命令,才能夠統合一點什麼力量。
如算命人魔指揮他幾個去滅青雲亭,如算命人魔帶著萬惡削肉他們去謀劃餘北鬥,如他們每個人都要在老大的命令下行事……
然而九個人魔裡,他排名第九。
顯而易見的是,就算有新的人魔補入,他的排名也高不起來了。
人魔的排名隻看實力,不看時間。
所以為什麼還是這麼弱!
我這個廢物……
我不是廢物!
方鶴翎的眼神癲狂一陣,又迅速平靜下來。
要想借用無回穀的力量。
除非……
無生教的觸手,探及陳國。
但這群無生教徒行事瘋狂,他們的高層卻很謹慎。好像短時間內都沒有再擴張的想法。
那麼,要怎麼做呢
方鶴翎默默地想著,轉身準備離去。
他的腳步頓住了。
此時他的麵前站著一個人。
這人不知什麼是時候出現的,不知道在他身後站了多久,
而他竟完全沒有察覺。
更重要的是——
這個沉靜站在彼處,任由山風吹散長發的男子。
在他的噩夢裡出現了無數次!
不。
這個男人,是他的噩夢本身!
隻在一瞬間,方鶴翎的雙眸就已經轉為血紅,一道寒光,也已經躍於指間!
他在最短的時間裡,爆發了所有能夠爆發的力量,包括掌握的,和未能掌握的。
在飛劍之術盛行的時代,有一門劍術,以殘為名。
何為殘劍術
天也殘,地也缺,人也絕。
至凶至惡。
是離一分魂,割兩分骨,斬三分肉,切四分血。
以身為爐,以命為火,鑄殘劍一支。
此劍生而洞天缺,動則遊地裂,為殺而生,不噬儘魂命不肯絕。
這是飛劍時代的禁忌之術!
即使是燕春回這般繼承了絕巔劍術的強者,也以凶劍來形容此術。
因為他搏命掙功,完成了以他的實力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才得酬功賜予。
燕春回提醒他非窮途不得出。
方鶴翎修習這門劍術已經很久,完全能夠理解這句提醒。
這一門劍術先殘己再殘人。
絕對是走到了邪路,是飛劍時代裡,最偏狹、最激進那段時期的產物,甚至可以稱之為飛劍時代的遺禍。
但他方鶴翎有什麼選擇嗎
不是所有的強大功法,都可以不那麼注重天賦的。
立於飛劍時代絕巔的忘我劍典,就算燕春回肯傳授,他又有那份天資,學得通嗎
方鶴翎不止一次地告訴過自己,殘劍術不能夠輕易動用。
他非常明白這門劍術的凶險。
但在見到這個垂發男子的瞬間,他就已經催動恨心神通,拔出剜心匕,此身如鞘,響徹一聲凶戾劍鳴!
他苟延殘喘的餘生,就是為這個人而活著!
當在此時,當在此刻。
張臨川……張臨川……張臨川!
當叫你知曉我的恨!
方鶴翎從未感受過如此強大的自己,澎湃的力量在體內奔流。
仿佛此方天地亦在戰栗。
那心口催發神通的劇痛,此時也成了另類的激勵。
他的神魂在顫抖!
這一路掙紮過來的所有一切,都要燃燒在這個回合。
至少在這個回合裡……
張臨川!
你要看著我!
方鶴翎血紅的眼睛裡,此時此刻隻看得到那一個人。
然後他看到……
那人靜靜地抬眸,投來了一個眼神。
就隻是一個眼神。
那是一個平靜的、可以稱得上溫和的眼神,但又是疏離的、淡漠的。
他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不滿,但這個世界也與他沒什麼相乾。
大約是這樣一個眼神。
像一座山壓了下來。
身,無限沉重。
心,無限沉重。
方鶴翎感覺自己好像在無限的深淵中下墜。
永遠地下墜。
沒有一處可以借力的地方。
也看不到任何停止墜落的可能。
軀體內那尖銳且凶戾的劍鳴聲,戛然而止。
明明是那麼強大的力量,卻不得複鳴。
身上本已經沸騰的力量,竟然也被定住,無法繼續衝出!
就可笑的靜止在那爆發和湮滅的區間裡。
他已經分離出來的那部分魂、骨、肉、血,就窘迫地停在分離那一步。
往後一步,這一劍就消失了,怎能甘心
往前一步,此劍就能鑄造成型,可是殺不出去。
方鶴翎清楚地感覺到,他的身體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封鎖了。那種感覺……就好像他身上所有的毛孔,全都被堵住,他的皮囊本身,成了一座囚室。
他自己的軀殼,因此形成一個完全密閉的空間,將他關於殘劍術的所有力量,都困鎖其中。
這就造成了,他明明在搏命,明明奮儘一切……可他所有的力量,甚至都無法離開自己的軀殼。
他的人還在前衝,可是他最強的倚仗,還困鎖在軀殼裡!
就像一名劍客,已經衝向了敵人,準備決出最後的生死,可是他的劍在鞘中,拔不出來!
這是……什麼力量
這是什麼樣的差距
他明白他已經一敗塗地,可他甚至不知道他是怎樣被壓製的!
絕望的念頭一經生出,就再也無法止住,無限滋長。
這種絕望,他曾經領略過啊。
這是張臨川嗎
這就是張臨川嗎
方鶴翎恍惚又記起了,在暴烈的雷光之中,楓林城城主魏去疾跌落長空。而雷光照耀著的這個男人,平靜地戴上了白骨麵具。
他不會忘記,彼時他被那種強大所鼓舞,欽服於那種冷酷的力量……
而恰恰是這種冷酷的力量,炸出一團雷光,帶走了他的父親。
在他麵前無數次倒下的……焦屍一具。
永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