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想,我難免會想。
低垂的眼簾,蓋不住他有力的眼神。
他說道:為什麼那些世家子弟,可以有無數的機會。而我和蕭恕這樣的人,卻一次都輸不起為什麼我們輸一次,就要被踩到泥堆裡去
他問:丹國楚國,有什麼不同
今日之丹國,未嘗不是他日之楚國啊。你們能夠看得到嗎他看著左光殊,也看著屈舜華:我為此而悲痛!
我不知道丹國是什麼情況,我也不知道他們那裡有多不公平。但是丹國是丹國,楚國是楚國。左光殊儘量平靜地說道:左氏曆代以來,以身死國者,不計其數。往昔榮譽皆不必說,翻遍國史,我左氏鮮血殷紅!我的父親,為國家戰死。我的兄長,披甲接上,又奮戰而死。將來大楚若是有需要,我左光殊也有赴死的覺悟。溯古而今,我自問左氏並不負楚!
他清澈的眸子,無法完全的遮掩憤怒:現在你說,楚之弊,皆自世家始
淮國公府滿門忠烈,我當然知曉!我滿懷敬佩!楚煜之誠懇說道:你左光殊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也明白,不然我怎麼會與你結交
他站在那裡,眉上好像壓了一座山。
左家這一代有左光烈,有你。屈家這一代有屈舜華,鬥氏有鬥昭鬥勉兄弟……我大楚世家,人才濟濟!可是啊……
他歎息道:如果你們沒有這麼優秀,楚國或許還有救。
有救這個詞,實在荒謬。
大楚雖然輸了河穀之戰,可也仍然是南域霸主,是天下六強之一。一舉一動,都能攪動天下風雲,還遠沒有到為它悼念的時候。
可是楚煜之的表情,非常認真。
光殊,舜華,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們是兩個庸才呢這個世界會怎麼樣你們會怎麼樣
我來告訴你們,不會有任何變化。
你們依然會享有這麼多資源,依然會有這麼多機會留給你們。
你們隻需要好好的在一起,生個孩子。
大楚三千年世家,有足夠的底蘊和時間,可以等待下一代成才。
下一代不行,還有下下一代。
就算連著幾代都不行,還可以像項氏一樣,找一個旁支扶正。就算有的世家倒下了,吞下它的,也是另外的世家。
這個國家絕大部分的資源和機會,都是留給你們的。留給你們的子子孫孫,一輩又一輩。
他問道:可是數以千萬計的,像我一樣的平民……我們呢
見我樓上,眾皆沉默。
朝堂上的公卿也許會說,不是給過你們機會了嗎你楚煜之不是進了山海境嗎自己沒本事,怪誰
但就以山海境試煉為例。七塊九章玉璧,隻有一塊,是給我這樣的人爭取的。剩下六塊全在世家手裡。可天下世家子有多少,平民子弟又有多少
幾個十幾個世家大族坐著分餅,數以億兆計的平民,光著腳丫頭破血流地去搶那僅有的一塊餅。這就是現在的楚國!
薑望張了張嘴,正要說話。
楚煜之已經看向了他:薑兄弟,你不要跟我說什麼努力,說什麼奮鬥。你的努力和奮鬥,隻是特例,很多人奮鬥一生,也隻能吃一口飽飯,求得片瓦遮身。你要是在楚國……走得可沒有那麼快。
哦不對。他搖搖頭:你與淮國公府如此交好,你會走得更快。看,這就是現在的楚國。真個八方繁華,天下錦繡!
楚煜之!你這樣說話,太讓人寒心了!屈舜華看著他道:你可知,光殊今日特地為你帶來了元魄丹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請你來赴宴你有你的難處,你有你的委屈,可你的那些難處和委屈,難道是我們造成的嗎難道我們不是真心待你難道我們什麼時候輕侮過你,以至於你今日要用這些話來傷人!
所以我說對不起。
楚煜之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光殊,舜華,我知道你們很好,很真誠地對待我。我完全感受得到你們的真心!但我們身在楚國,我們生下來就已經不同。我以為我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平等地與你們交往。事實上卻是你們一直在遷就我,照顧我。我知道你們現在還是拿我當朋友,可一再接受憐憫的我,也隻是事實上的、世家的附庸。不在今日,就在明日。
這個國家有幾千年的曆史,幾千年的曆史隻描述了一件事——這個國家,屬於世家大族,屬於你們!
楚煜之看著他們:光殊拿出來的這一顆元魄丹,恰恰證明了我說的話,不是麼
他深深一禮:為我個人的無禮,為我對你們造成的傷害,再一次向你們致歉。
我萬分抱歉,可我已決意如此。
告辭了,諸位。
他說完這些,扭身便往樓下走。
來時未飲一杯酒,走時也未飲。
等等!
左光殊叫住了楚煜之,站起身,從懷中取出一個精美的玉瓶來。
玉瓶握在他的手中,自有寶光微芒。
雖則前路不同,今日見歧。畢竟相交一場。左光殊道:這顆元魄丹你還是拿去,彌補了神魂的損失,才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楚煜之的身影,頓在樓梯口。
左光殊是真的拿他當朋友。
而他事實上在楚國,並沒有幾個朋友。
他選擇的這樣的一條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注定孤獨。
光殊,我從來都不是針對你,我對你沒有任何不滿。沒有人會仇視你這樣乾淨的人。我也很珍惜你和舜華給我的友誼……但是就到這裡了。
我們在此割席。
你的元魄丹,我不會要。
你們的同情和幫助,請不要再舍予。
如果我倒在泥濘裡,就讓我倒在泥濘裡。會有人在我的屍體上走過。
我要為楚國的平民尋找一條路。這條路,先從我自己開始。
他不回頭地走下樓去。
腳步聲一點一點的敲散。
坐了很久的薑望,默然起身。
以目光相送。
見我樓的二樓,收束了幔帳,四麵開闊。
人如果久坐高處,也難免隻看得到遠方。
大楚第一的美人夜闌兒,看著楚煜之離去的背影,眼神略有變化,好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楚煜之對她有意,這不是什麼秘密。
楚國的青年俊彥裡,對她有意的,能夠從郢城排到臨商城。如果把青年俊彥這個限定拿去,排到鹹陽城去也不稀奇。
楚煜之也從未掩飾過他的好感,一直表達得很有分寸,絕不惹厭。
所以她也並不介意偶爾坐下來一起吃吃飯,聊聊天。
唯獨今日他轉身離去,卻是沒有多看她一眼。
在可以為之奮鬥一生的理想麵前,其它的都不緊要了——男人總是這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呐。夜闌兒輕笑著,搖了搖頭,也不知是歎是惱:好好的,就割席了。
她的笑聲被風繞著,化作糾纏心事的絲絲縷縷。
誰也不知,她是在意,還是不在意。
我想他隻是在用這種方式,堅定他的道路。薑望收回自己的視線,坐了回去。
這個世界有很多的問題。
解決問題的辦法或許不止一種。
而很多人都相信,自己找到了唯一的那一條路。
有些人終其一生奮鬥,也隻不過是為了實踐一種可能。
無論如何,一個有著崇高理想,且堅定為之前行的人,是值得給予尊重的。
這是薑望起身目送的原因。
左光殊握著手裡的玉瓶,慢慢坐了下來,倒像是在跟自己解釋:他這一次進山海境,也是贏來的軍隊的名額。拒絕了那麼多人的安排,結果自己也一無所獲,還被削弱了神魂……肯定是要受到一些壓力的。
屈舜華白了他一眼:他這麼糟踐你的心意,你倒是還替他說話。
但自己也接著道:這一次從山海境出來,項北就直接在項氏祖宅閉了生死關,據說決心很大,不破不出。大約楚煜之也需要堅定他的信念吧。
她說著,自己笑了一下:所以今天是特意過來跟咱們割袍斷義的,畢竟要是再晚一點,你的元魄丹就已經送出去了。
無論是左光殊還是屈舜華,都有自己天然的立場。
他們生在鐘鳴鼎食之家,生亦公卿,死亦公卿。
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們家族幾十代人,世世代代為家族事業奮鬥,一個個舍生忘死。不就是為了今時今日香車寶馬,不就是為了讓他們這些後人,可以擁有楚煜之所說的無窮的機會麼
他們不可能放棄這些。
但他們同時也理解楚煜之的選擇。
以楚煜之表現出來的天賦才情,一旦倒向哪個世家,就可以迅速得到扶持。但是那也意味著,楚煜之將成為楚地世家的一部分。
楚煜之這樣一個在軍伍中走出來的孤兒,不攀附任何世家,以國為姓,堅守自己的道,早就選定了最難的路。
正是因為楚煜之一路走來並不容易,所以他才更知道,那些跟他一樣的、從頭開始跋涉的人,所需要的是什麼。
他們腳下是不同的路,身後是不同的根,在同一個國家,卻身處完全不同的世界。
或許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他們的友情無法長久。
這不是誰的問題。
有時候誰都沒有錯。
但是如楚煜之所說的那樣——
就到這裡了。
世上所有的離彆,總歸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