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已經被打成了廢墟的地宮裡,橫七豎八的屍體,密密麻麻地排開了。
被打爆的頭顱、斷裂的肢體、焦黑的殘軀……共同在廢墟中構築了一副奇詭的畫麵。一切都是靜態的,唯有猩紅的血液四下橫流,如尚有靈性的血蛇,在幽暗之中貪婪地尋噬什麼。
斷壁殘垣碎瓦礫中,張臨川坐在唯一完好的那張大椅上。身上披著黑色彼時她處在那黑雲蓋頂的陰翳之下,彼時所有的證據都被抹去,彼時她最後的親人浮屍於海。彼時與許多年前那起案件相關的所有人,無一人可靠,無一人不存疑!
四大青牌世家,從齊武帝時期一直延續到現在,雖說聲漸弱、勢漸衰,但人脈何廣可彼時環顧齊國上下,竟再找不到一個可以相信的人。
這不能說不是一種悲哀。強權之下,人心詭譎。
在永恒流動的曆史長河裡,多少本該偉大的故事,都天折半途,並未延續。曆史之殘酷,正在於此。曆史之厚重,也在於此。
沉浸在道術的世界裡,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日頭偏移,不知不覺已到了黃昏。肥頭大耳的大齊新任博望侯匆匆到府,推門而入,一下子就讓書房顯得不那麼空闊了。
他身上還套著國侯的華貴禮服,頭上還帶著特製的公侯玉冠——僅在行頭上,同樣的爵位,他就是能夠比旁人多賺幾塊朝廷的元石去。
緊隨其後,小步連走的,正是一身誥命禮服的易十四。
身披重甲的她,冷硬堅固如雕塑。卸下重甲的她,卻是瘦弱纖柔怯生生。如今芳名已列朝議大夫家的族譜,又嫁入國侯之家的她,也終是養出了兩分雍容來。2
唯獨是這跟在重玄胖身後亦步亦趨的樣子,還能瞧見些許往日。
這對夫妻,眼見著是繼爵典禮才結束,便匆匆上門了。
薑望站起身來相迎,但還沒來得及說話。重玄勝已經擺了擺手,很有領導風格地道:你坐,坐下說。
他像是回到了自己家,在招呼等在家裡的局促的窮親戚。
相當自然地走到自己那張特製的大椅前,舒舒服服地靠坐下來,嘴裡埋怨道:這個侯爺我是真不想當,什麼世襲罔替,意思不就是要我子子孫孫都為朝廷賣命嗎說什麼能者多勞,你說氣人不氣人
有些不耐煩地將頭頂玉冠扯下來,隨手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忒累贅!這冠太大,我那邊收禮太多,一時放不下,先在你這裡放幾天。
薑望默默地坐了下來,眼皮跳了挑。
以前的時候他都並未察覺,重玄勝今天這麼大馬金刀地一坐,他才發現,重玄勝所坐的位置,竟然才是這間書房的主位。
當錦衣華服的博望侯在那裡坐下來,
兩側鏤刻著龍爭虎鬥的石屏風,赫是活過來了一般。坐在這邊書桌前的自己,很像是一個文書!
換做平時,他豈肯給好臉
但今天人家畢竟是過來幫忙的。
想了又想,終隻是嘬了嘬牙花子,陪著話道:我一定保管好。
重玄勝擺了擺手:也不用太在意,這冠啊,有意思的也不過世襲罔替四個字,不值什麼錢。平常心,小薑啊,平常心對待。
薑望如若未聞,隻笑眯眯地對十四道:妹子你也坐,坐下來說話。
當初他請易星辰收十四為義女,其中一個砝碼,說的是他薑望以十四為至交好友。
不過易懷民後來到處說武安侯是易十四的義兄,是他易懷民的親兄弟——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換算的關係。
但薑望並不介意在重玄胖麵前過兄長的癮。尤其是十四和重玄胖年紀都比他大,更是格外有占了便宜的快樂。
卸下盔甲之後,十四也不是以前那般緘默了,還笑著回了一句:好的,薑大哥。
行了彆寒暄了。重玄勝一見場麵不對,立即轉入正題,臉色極臭地看著薑望:林有邪失蹤的事情,你怎麼不跟我說
薑望解釋道:想著隻是找人,並不是什麼複雜的事情
被重玄勝那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盯著。
他隻好歎了口氣,實話道:不想連累你。
重玄勝斜眼看著他:你就那麼確定,林有邪的失蹤,跟當今皇後有關
薑望搖了搖頭:我不那麼確定,但至少是有一部分可能。
重玄勝眯著眼睛道:我剛過來的時候,正好碰到鮑仲清,還很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呢......我把他趕走了。
薑望當然不會因為一個鮑仲清而責怪重玄勝,隻是問道:怎麼趕的
讓他滾嘍。重玄勝道:我爺爺過世,他來府裡表演,我也儘陪著他。有必要的話,跟他上演一場世仇和解,給他麵子裡子,都不是什麼大問題。但是他千不該,萬不該,在這種時候,還亂動心思。我沒工夫跟他勾心鬥角,索性選擇最簡單的方式。
薑望想了想,說道:他昨天過來,隻是跟我說要用鮑氏車馬行的力量幫我找人,我說如果找到了林有邪的蹤跡,我會記他一個人情。
重玄勝歎了一口氣:你其實也是個聰明人怎麼一牽扯到朋友就犯渾呢我麻煩你稍微認真想一想,鮑仲清能給你什麼線索,他會給你什麼線索
薑望沉默了一下,說道:我想著便是讓他利用一下,也便利用了。線索是真是假,我總能分得清。
重玄勝這次歎得更重:我不知道你是太高看自己的智慧,還是太小看鮑仲清的
城府。連我都不敢說,能夠在他的局裡分得清線索真假,你怎麼敢這麼說再者說,真的線索,就一定能夠指向真正的真相嗎
薑望皺眉不解:他能夠在這件事情裡獲得什麼
他能夠獲得的東西太多了!他這樣的人,你要是把機會給到他,他一定不會浪費你的價格。重玄勝道:你是一枚好棋子,一柄好鋒利的劍,而你並不自知。薑望啊,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鮑仲清和他背後的鮑家,是想要把皇後掀下來呢他如果是想扳倒現在的太子呢你做好涉足皇儲之爭的準備了嗎
薑望眼皮跳了挑:我哪裡能做得到
你當然做不到,但是你會成為一個號角,一個象征,而且你會作為新齊人的旗幟死得很慘!重玄勝有些難抑怒氣:而且你的死,本身又會成為一件更鋒利的武器!你的價值大了去了!薑望啊,林有邪身份這麼敏感,你在這種事情上還敢輕易就踩人家的坑,你覺得你能夠承擔所有後果嗎你是把你的頭顱雙手奉上!
薑望當然不會懷疑重玄勝的判斷,他隻是怔了怔:他會這麼做,你是怎麼知道的
一些情報,一個早就放在他旁邊的人。重玄勝敲了敲自己的腦門:還有用這裡思考。
薑望道:看來我的確是小看了鮑仲清。
小看鮑麻子的何止是你呢重玄勝歎道:我和他境遇相同,小時候都不受待見,但我一直覺得,有朝一日我執掌重玄氏,他就是我的對手。所以才會很早就收買了他身邊的人。這麼些年來,我以為我對他已經很了解,我始終覺得他心機有餘、魄力不足。直到伐夏戰爭裡他讓我大吃一驚。
這一次的事情,我雖然沒有拿到確鑿的證據。但是對鮑仲清這樣的人,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並不為過。你現在焦頭爛額,我也庶務纏身,沒有時間陪他慢慢拆招,索性直接叫他滾開。以他的城府,隻會笑一笑忍過去,不會再糾纏。
第一白零四章不係之舟
薑望隻是說道:雖然鮑仲清隻是想利用我,但如果林有邪的事情,真的跟當今皇後有關呢
重玄勝按了按腦門,實在頭疼。
他太了解薑望了,這家夥其實並不愚蠢,對鮑仲清也不是全無戒備,但是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堅持,仍是一腳踩進了陷阱去。他相信這家夥心裡麵,甚至是已經做好了某種可怕的準備
不然何至於在這件事情上,既沒有聯係他,也沒有聯係李龍川、晏撫他們,卻接受了鮑仲清的幫忙
在那個最可怕的結果之前,他怕連累自己,卻肯同鮑仲清一起,一條道走到黑!
重玄勝深吸一口氣,有些感動,又有些恨鐵不成鋼地道:不會是那位做的,你對她有偏見,而且你把一國之母想得也太愚蠢了!
這位新任博望侯語氣相當篤定:天子當時那一句'國士不可輕',態度早就已經表明。皇後就算再恨林況,再不能容人,也不會明目張膽的違背天子意願。試問,處理一個林有邪,對她有什麼必要對現太子的東宮尊位,可有一絲一毫的好處在儲位這麼關鍵的時候,她不會無事生非!
我的確很難忘記她做過的事情。薑望頓了頓,又問:但如果不是那位的話林有邪好端端的,也沒有什麼彆的恩怨在身,誰會對付她呢
首先她隻是失蹤,未必是死了。其次,就算是死了,也不會是仇殺。
她父輩的恩仇,早就跟四大青牌世家一起煙消雲散。厲有疚被剮死後,所有人都恨不得跟四大青牌世家斷得乾乾淨淨,除了你,誰願意惹這個麻煩她的關係網其實是非常清晰的,一眼看得到頭。
重玄勝平靜地說道:與林有邪有牽扯的勢力裡皇後和太子肯定不存在問題。這件事也應該跟田家沒有關係,既缺乏利益驅動,也缺乏情感驅動。
說到這裡,他又忍不住皺了皺眉:但是田家有個田安平在。他會怎麼做,實在無從判斷。
田安平這個人太瘋了,做人做事都太自我,根本無法從利益或者情感的邏輯去推測他。
薑望又想起,當時從田常嘴裡得到確認的情報
烏列就是田安平親手所殺,然後又拋屍於海,故意留下一些線索。
當時他還問田常田安平這樣做的目的。
田常的回答是——你覺得田安平的行為如果能夠用邏輯來推導,他還會這麼瘋嗎
無論是田家內部,還是田家外部,沒有人能夠洞察田安平的想法。
正因為他是一個如此瘋癲的人,以至於聰明如重玄勝,也根本不知能不能將他排除事外。
薑望說道:其實在七星樓秘境那一次,我有意外的收獲。在隱星世界裡我撞破了田安平的計劃,奪得那朵補充壽元的花。過程中跟田家一個叫田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