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寒凜冽,風雪未歇。
一個身穿破衣、頭堆亂草、鬼鬼祟祟的身影終於是從深山老林裡鑽了出來。
破衣草帽上都堆滿了雪,使得他在這荒原上並不顯眼。
且不必說這一路他小心翼翼避開了多少妖族戰士的視線,不必說他的走位是多麼靈巧、對環境的把握是多麼驚人
總之他費儘辛苦,總算是悄無聲息地又走出了十萬大山,重返荒原,靠近霜風穀朝著逃出生天的方向邁進!
他薑某人並不是一個貪圖享受的人,什麼苦也都吃過,也都吃得。
但隻有真個在這妖族地界上走一遭,才深刻體會現世的好!在現世雖然也有敵人,雖然也經常遇到生死危機,但朋友更是不少,無論得罪了誰,與誰為敵,總有一個落腳的地方。不管受了多重的傷,哪裡會找不到人治
更彆說他一路奮鬥,已貴為霸國王侯,一言而滅無生教,是何等威風堂皇。隻要不做一些挑戰霸國底線的事情,說在現世橫著走,並無問題,但是到了妖界這裡,他是如履薄冰,每一天都提心吊膽。看到幾個彈指可滅的小妖,都要鬼鬼祟祟地躲起來恢複身體遙遙無期,逃出生天遙遙無期。這苦日子是太難熬了,誰愛過且讓誰過去!
從這些妖族的戰爭準備來看,在這片區域內一場規模不小的兩族戰爭,已是一觸即發。他若是不能夠把握好這份戰機,悄悄溜回文明盆地哪對得起他以軍功封侯的聲名
排兵布陣他固然是不怎麼樣,但他把握戰機衝鋒陷陣的能力,是重玄胖都讚不絕口的。
正是一—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又道是一一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他當然不肯錯過這難得的機會,敏銳且果決不惜冒險與大隊的妖族戰士錯身而行,硬是憑借著強者的洞見,避開了密集的妖族視線,在已經變得吵嚷喧囂的深山老林裡,竄出一條孤獨的路來。
最危險的時候,一個妖族戰士已經走到了他藏身的棘叢前,再往前一步就能發現他,屆時他也不得不大開殺戒,就此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所幸那家夥最後被其他妖族戰士叫走了。他們同時交了好運。
與這些妖族戰士活動在同一片山林,但是憑借對空間和視野的把控,薑望彷佛平行在另一個時空。這種逃竄的經曆非常磨礪身法技巧,但薑望隻希望不要再有。
不管過程如何艱難,最艱難的時候已是度過現在已經來到了荒原。
妖族和人族如果正準備大戰,在戰爭開始之前,必然存在巨大的戰場縱深,那簡直到處都是機會。
他相信隻要給他一個空當,他一定可以把握機會,成功逃離。此時雖是未愈之傷軀,但逃脫幾個妖王的追擊,根本不在話下。哪怕是有真妖附近,他一旦鬨出動靜來,人族那邊的強者也一定會立刻來接應。
逃回去的希望很大!
他屏氣凝神,一出深山,就匍匐在及膝的雪中。一邊消融前方的雪,一邊凝聚後方的雪,讓自己始終在一個小小的雪坑裡,以最謹慎的姿態前進。
行百裡者半九十,薑望告訴自己必須保持警惕。直到某個時刻,他小心翼翼地探出紅妝鏡,借助紅妝鏡的反照,抬眸遠眺。他甚至不敢借助紅妝鏡的超凡力量,洞察荒原,因為擔心乾擾到了哪位妖族強者。隻是單純的利用紅妝鏡作為鏡子的功能。
於是赫然看到——
在茫茫荒原,視線儘頭。一座巍峨的妖族大城矗立!
雖然隻看得到一個輪廓,雖然看的是紅妝鏡的反照,但那種強大、凶蠻、厚重的感受,卻是撲麵而來,幾乎填塞心胸!
薑望猛地收回了紅妝鏡,將自己完全埋進雪裡,倒吸一口涼氣,好像把風雪也都吸進了肺裡。遍體生寒的同時,整個人呼吸都靜止了,僵得一動不動。
這是什麼情況那麼大一個霜風穀!去哪兒了
還記得離開霜風穀的那天晚上,傷勢很重,風雪很大,四周冷寂,那裡空空蕩蕩,四望茫茫回想起來,一切都還曆曆在目。
怎麼現在一回頭,一睜眼,出現了一座那麼大的妖族城池
薑望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方向,走錯了路。
但是把自己埋在雪中,認真地思考了很久,反複審視、對照輿圖,又確定自己是沒有走錯的他薑某人又不是易十四,從小到大隻跟著重玄勝走,沒有甚麼生活經曆。他是十七歲就離開莊國獨自闖蕩天下的
,這些年來走南闖北,東征西戰。怎麼會迷路
再者說,這麼多天過去,在這片區域孤魂野鬼一樣遊蕩了這麼久,他雖然妖族語言沒學會,至少把這附近的輿圖環境是摸索了個七七八八的。閉著眼睛也沒可能走錯呀!
地圖是對的,方向是對的,位置是對的,眼睛也沒有瞎。
那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一處不該消失的先天界關,一座不該出現的妖族大城。這個世界簡直荒謬!
荒謬絕倫!
但在此時此刻,薑望顯然是沒辦法揪住誰來問一個答桉的。
他甚至不敢再多遠眺那座大城一眼,哪怕是利用鏡子的反照。
對於真妖、天妖的力量,他不夠了解,也不會用自己淺薄的認知去做推測。他知道避而遠之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看到那座妖族大城的那個瞬間,大腦是空白的。繼而炸開了千頭萬緒,但很快又都被按了下去。
薑望並沒有給自己留下太多驚愕沮喪的時間,隻思考怎樣麵對。
無論如何,有一座妖族大城堵在這裡,他絕無可能從這個方向回歸文明盆地。
就算他身法再好,再有逃跑經驗,戰力再強,也絕無可能從一座妖族大城附近安然穿過。能夠主導這種級彆的種族戰爭,少說也有一位真妖坐鎮雄城。
他全盛時期靠近都是找死,更彆說現在一身戰力使不出三成。
談不上絕望,雖然前方好像的確沒有路走。更不必怨天尤人。雖說他過來之前抱有很大的指望,冒了很大的險。但世事本就如此,不是說你抱有指望,你很努力付出很多,就一定可以成功。沒有這樣的道理。
他本就是潛來尋找機會現在隻是沒有機會而已。
往好處想,至少現在得到了一條有用的消息——霜風穀這條歸路已絕,不必苦等十一個月之後再來,再落空。
彆說等十一個月,就算等十一年,也沒有機會了除非人族大軍打過來,夷平這座妖族大城,將旗幟插遍這片荒原——但這又談何容易現今妖界裡,人族妖族之間的戰局平衡,已經維持了幾百年。
文明盆地若是能夠那麼容易衝出來,也
不會等到他薑望過來再開始。
薑望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默默地將紅妝鏡收進儲物匣,將儲物匣含在舌下。身上仍是除了妖族的衣物,什麼都沒有一—縱然是有敏銳的妖族強者注意到這裡,也隻會捕捉到妖族的氣息。
然後他開始後退。
無聲地將微小的痕跡都抹去,慢慢地後退。雖然不知道之後應該怎麼辦,還有什麼路子能回去文明盆地,但至少現在的目標是很明確的——他要再一次返回深山,再一次跟那些入山的妖族戰士錯身,重新尋找他的宿地。
這一次,大概是需要往更遠的地方探索了。那就往更遠處去。
這一幕無人得見,但很值得紀念—
漫天風雪下,天息荒原與十萬大山的交界處。一個匍匐著的、遍身披雪的身影,姑蛹姑蛹地來,又姑蛹姑蛹地去
頗為滑稽,並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