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2章(2 / 2)







後來等到變天,黃鎮很快就跟著長輩搬去了州城,家族在那邊購置田宅店鋪,過上了手頭寬裕的好日子。</p>

老觀主緩緩道:"楊家藥鋪後院的天井裡邊,有你一炷香火,當年香霧不低的,位次很靠前。結果好死不死,招惹到了阮秀,被她厭惡,你等於就此一隻腳離開了賭桌。在那之後,你的運勢就弱了。"</p>

黃鎮默不作聲。</p>

這等秘事,當年他一個屁大孩子豈能知曉。之後一次次借助光陰長河的潮水倒灌,一次次試圖更改結果,終究不成。</p>

要麼攔不住陳平安,要麼好不容易攔住了,卻無法成就自己,始終沒有兩全之法。</p>

老觀主說道:"婦人當街索求一百兩銀子,其實還能還個價,五十兩三十兩也成"</p>

黃鎮神色如常,"能拿到手十兩銀子就心滿意足了。"</p>

後來家道中落,少年黃鎮開始怨天尤人,再後來,總有這樣那樣的假設和如果,如果自己再大上幾歲,與那林守一、董水井他們是同年,小鎮變天的那年,是不是就會跟隨陳平安他們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順理成章成為齊靜春的親傳弟子、文聖的再傳之一如果第一次遠行,混了個灰頭土臉,在返鄉之初,肯去落魄山,主動找那已經功成名就的陳平安解開心結是不是就可以留在那邊修行</p>

之後曆經坎坷,求仙修道,黃鎮漸漸走向山頂,終於知曉真相,難免痛心疾首。上山之前,哪有什麼誌向,異鄉漂泊無所依。路上,始終清晰記得某個場景,讓黃鎮輾轉難眠,一想起此事就要揪心幾下,所謂刻骨銘心,不過如此了。變天之後,搬家之前,鬨哄哄,一大幫子婦人去楊家鋪子那邊鬨事,後院的那個楊老頭,曾經冷冷瞥向黃鎮,用一種奇怪的神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當年黃鎮懵懵懂懂,卻一字不漏記住了。</p>

"可惜了,給你娘的一百兩銀子,硬生生斷了長生路。以後無法在西邊大山裡立足,離了家鄉顛沛流離的時候,多想想我今天說的這句話。"(注2)</p>

老觀主說道:"人生大弊所在,不滿手中已經有,隻恨手中尚且無。"</p>

黃鎮說道:"合道十四境,一座獨木橋,還有回頭路可走"</p>

古鶴最聽不得什麼"合道"和"十四境"。</p>

黃鎮一笑置之。</p>

老觀主說道:"驪珠洞天一座小鎮,彈丸之地,到底要比青神王朝那撥五陵少年,跟蠻荒那撥‘同年同裡’的劍仙胚子,都要強多了。"</p>

泥瓶巷的陳平安,隔壁鄰居的真龍王朱。道號大潮的黃鎮。</p>

隻是可惜了杏花巷馬苦玄,不然世間還要多出一位十四境。</p>

小鎮三條巷子,巴掌大小的地盤。怎的,十四境如此不值錢,隨隨便便就可以湊一桌打麻將呢。</p>

當年山巔,知曉那樁內幕的修士,都要或惋惜或意外齊靜春的攬下天劫、身死道消,理解的,說是讀書人的當仁不讓。不理解的,說那是婦人之仁。市儈些的,說齊靜春這筆買賣做得虧大了。其實沒有那麼麻煩,隻需要往後看個幾百年、千餘年,再來單算紙麵上的一筆賬,就知齊靜春作為,是賺是虧。</p>

老觀主問道:"走到這一步,代價是什麼"</p>

黃鎮搖頭道:"不可為外人道。"</p>

老觀主問道:"劍修"</p>

黃鎮臉色淡然,點點頭。</p>

老觀主再問:"純粹"</p>

黃鎮還是點頭,有幾分自得神色。</p>

老觀主點頭道:"憑借‘純粹’二字,足可自傲。確有一份見著誰都敢平起平坐的本錢。"</p>

古鶴恍然,難怪小子敢在碧霄洞主這邊如此托大,原來是一位極其罕見的十四境純粹劍修。</p>

黃鎮驀然神采奕奕,"平生喜讀遊俠刺客列傳,最為鐘情一首五言絕句。"</p>

古鶴心中了然,此子行事作風鬼鬼祟祟,不愧是個喜歡看刺客列傳的。</p>

不過古鶴愈發堅定一個想法,名叫陳平安的那個家夥,絕對不好惹,道理再簡單不過,若是個善茬,否則怎麼可能會招惹到黃鎮這種十四境</p>

不管如何,以後瞧見了那廝,定要繞道而行。</p>

興許是在此枯坐多年,有太長歲月沒有跟人儘興聊天,黃鎮今天尤其不吝言辭,"作詩之人,是與文廟韓副教主同一時代的人物,科舉文章,有那吟病蟬之句,直不隆冬寫下了句‘什麼黃雀、烏鴉,都一樣想害蟬’,敢這麼寫,當然毫無懸念落第了。之後便有這首絕句,直抒胸臆。我第一眼瞧見,便心有戚戚然。翻閱此人詩集,所書所寫,初看是滿篇的寒草孤鴻,廢館破驛,羸馬秋螢,冷月枯樹,讓人如見書外一位滿臉苦相的消瘦文士,餓著肚子,不合時宜的滿腹牢騷,隻是再多看幾遍,便嚼出餘味了,原來真有人能將奇崛、孤峭、怪誕等諸多意象,一一送入平淡之境,恰似百川入海。"</p>

老觀主會心一笑,"讀書人平時發幾句牢騷沒什麼,敢在科舉文章裡邊這麼寫,可算本事,是個有脾氣的實誠人,能當大官就奇了怪了。"</p>

黃鎮喃喃自語,"詩名《劍客》,又題《述劍》。"</p>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p>

他黃鎮煉劍都多少個"十年"了</p>

苦等多年矣。</p>

終於等來了陳平安與那薑赦廝殺的機會。</p>

你陳平安,敢接劍麼</p>

————</p>

在中土文廟功德林吃牢飯的,能夠開辟一處山水秘境,單獨關押,待遇這麼高的,屈指可數。</p>

劉叉這邊,訪客寥寥,不到一手之數。</p>

這天就走入一位青衫長褂的老人,雙手負後,瞧見了蹲在河邊垂釣的劉叉,站在一旁,似乎在等劉叉的魚獲。</p>

劉叉隻是反複提竿散餌,搓餌重新拋竿,隻當身邊那位訪客不存在。</p>

老人似乎耐心一般,徑直開口問道,"反正都是靠吃大妖漲道力,吃誰不是吃,周密既然有本事挑肥揀瘦,怎麼不乾脆連你一並吃了"</p>

來者正是到處散心的陳清流,先前走了一趟蠻荒天下,這次剛剛從西方佛國返回,打算近期再去一趟青冥天下。</p>

劉叉當然認出了對方的身份,說道:"吃我咯牙。"</p>

周密當然很能打,可要說真逼急了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是漲道力還是跌道行,兩說。</p>

陳清流點頭道:"即便強行吃掉你,估計周密短期內也難消化,容易拉肚子。"</p>

畢竟當年劉叉身負一條完整劍道。</p>

劉叉約莫是被陳清流這個說法給惡心到了,再沒有說話的想法。</p>

陳清流說道:"一旦被禮聖抓住機會,找出周密的大道缺漏所在,到時候雙方鬥法,隻要交手了,就是翻天覆地的動靜。隻要能夠確定斬殺周密,以禮聖的脾氣,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一定會出手。崔瀺和齊靜春,就曾聯手試探周密,未必沒有幫助禮聖勘驗桐葉洲周密當時大道成色的心思。從結果來看,周密並沒給他們這個機會。"</p>

劉叉對這些並不感興趣。</p>

當年周密選擇吃誰,也是一門學問。</p>

劉叉隨口道:"仰止緋妃之流,一來需要他們在戰場出工出力,再者留著有大用,她們腳下各自有條大道雛形,那會兒,托月山認為至少占據半座浩然天下,還是有把握的,要靠這撥有望在浩然合道的王座大妖,去一點一點侵蝕、削弱禮聖的規矩,要用這類陽謀,贏得天時地利人和,在你們浩然反客為主。早早吃了它們,得不償失。當官也好,打理門派也好,學問隻在用人,無非是手邊有沒有可用之人,用誰做什麼事。就算是廚子炒個菜,不也需要食材、佐料"</p>

劉叉這類王座大妖,戰力極高不假,可脾氣也臭,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服管,蠻荒甲子帳都難以隨便調動,隻要劉叉想要置身於戰場之外,地位高如周密都要頭疼幾分。比如扶搖洲截殺白也一事,交由劉叉遞劍去負責一錘定音,當時周密還得搬出托月山大祖才能說服劉叉。</p>

陳清流問道:"但是睡覺那撥呢為何也不下嘴"</p>

劉叉搖搖頭,"不太清楚,可能與托月山大祖有密約吧。"</p>

陳清流問道:"是怕惹惱了關起來門來當縮頭烏龜的白澤,選擇直接出山,站在文廟這邊一氣之下,直奔蠻荒腹地,跟周密來個硬碰硬"</p>

劉叉還是搖頭,"一直不太理解白老爺的想法。"</p>

陳清流嗤笑道:"都啥光景了,還喊白老爺呢"</p>

劉叉懶得廢話。</p>

陳清流突然笑道:"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戰場還不是在書院,竟然會被一個飛升境打得跌境,不愧是劉叉,真劉叉。"</p>

劉叉黑著臉不說話。</p>

先前某個連狗都不如的家夥,已經詳細介紹過"劉叉"二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膾炙人口,說他好羨慕啊,教教他……</p>

至於另外那個差不多德行的,倒是沒有拿這個話題陰陽怪氣劉叉,但是走之前往水裡砸了一塊石頭。</p>

陳清流感歎道:"為人師表,行為世範,可惜了醇儒陳淳安。"</p>

確實是難得一見的讀書人,會讓陳清流想起一位家鄉的故人前輩。</p>

陳清流斜眼那隻空空的魚簍,問道:"真會釣魚"</p>

劉叉淡然道:"在山上,庸才法寶多。這就叫高手一根竿,低手擺地攤。"</p>

陳清流笑嗬嗬道:"劉叉。"</p>

劉叉說道:"以後彆來了。"</p>

陳清流說道:"近期肯定沒空,得走趟青冥天下。"</p>

劉叉皺眉問道:"聽朋友說起過你的眾多事跡,好像跟陸沉是舊識"</p>

陳清流點點頭,給出答案,"要去跟這個關係實在一般的朋友道彆。"</p>

————</p>

天邊團圓月,照看世間無數離散人。</p>

自從多出一輪從蠻荒遷徙而來的嶄新明月,人間不知多少道官和文人騷客,更為熱衷於夜遊步月之雅事。</p>

抬頭一看皎潔團圓兩玉盤,交相輝映,真是眼福。</p>

要說以前提及年輕隱官,多是消息靈通的山巔道官,因為五彩天下的飛升城和寧姚,或是曹慈,才順便聊起陳平安。</p>

那麼等到現在逐漸知曉了明月搬徙的內幕,是那陳平安牽頭做主,才有了開山與搬月兩樁壯舉,故而如今這位年輕隱官在青冥天下道官中的口碑,相當不差。</p>

尤其是走那拜日月一流的山水精怪,對此頗為感恩戴德,據說某些鄉野僻靜處的簡陋道場、洞府,煉形成功的妖族,連那生祠牌位都有了,每日誠心供奉敬香。問題在於他們隻知一個道聽途說的隱官稱號,這位劍仙叫啥名啥,根本無從問詢,隻得暫時以"隱官"代替。</p>

此外各脈道官的煉化日月精華一途,雖說一向有內外之彆,外煉一道,單煉日或月,不是不可以,但是容易走岔路,最好還是講求一個陰陽調和。故而多出一輪明月,都有些額外的裨益。</p>

高懸在天的一輪明月皓彩中,有個身穿棉袍的精瘦道士,習慣性雙手插袖,勾著身子,蹲在門外,與屋內那邊問道:"金井師兄,師父臨時起意的出門,是要見誰,與誰論道"</p>

斜背一隻巨大葫蘆的少年道童,坐在板凳上,必須盯著煉丹爐的火候,誤了時辰,壞了一爐仙丹的品相,他要吃不了兜著走,"原籙師弟,師父他老人家隻說要出趟遠門,如今咱們這兒,缺個迎來送往的看門道童,不太像話。"</p>

王原籙嘀咕一句,"窮講究。"</p>

見那臉嫩的師兄麵露不喜,瘦竹竿似的王原籙隻好改口道:"金井師兄,如你這般尊師重道的,不多見。難怪師父願意走到哪裡就把你帶到哪裡。"</p>

少年道童點點頭,"原籙師弟,彆看你如今入了道牒,有個親傳名分,想來師父他老人家心裡邊,還是更親近我幾分。"</p>

王原籙嗯了一聲,"那是必然,師尊念舊。"</p>

若是老道士在場,王原籙跟道號金井的荀蘭陵,是不這麼師兄弟相互稱呼的。沒辦法,老道士隻認了出身米賊一脈的王原籙當親傳,荀蘭陵始終就個看管煉丹爐的燒火童子,樂得趁著老觀主不在家裡,在王原籙這邊占一占口頭便宜。</p>

有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走路帶風,咋咋呼呼吆喝著來壺茶水解解渴。</p>

道童可不怵這個"輩分相同"的白玉京三掌教,沒好氣道:"陸三兒,又來打秋風"</p>

既然陸沉要喊自己師父一聲碧霄師叔,那他們可不就是平輩的再說了在這裡,自己是半個東道主,陸沉作為客人,敢胡來</p>

陸掌教點頭,嘴上嗯嗯嗯著,"大駕光臨,蓬蓽生輝。賞臉來這邊打個牙祭。去,好酒好肉伺候著。"</p>

道童大怒,剛要罵人,就見那陸沉一個腳尖擰轉,行雲流水轉身就要離去。</p>

卻被老觀主伸手按住肩膀,"才來就走,不聊幾句"</p>

古鶴瞧見那少年道童,先是一呆,繼而傷感不已,顫聲道:"金井道友。"</p>

老觀主神色自若,王原籙心生疑惑,道童則是一頭霧水,"我們認識"</p>

陸沉望向那位又見麵的道友,低聲問道:"給貧道的碧霄師叔道過賀啦"</p>

古鶴點點頭。</p>

陸沉豎起大拇指,"如此上道,接下來在此修行,穩當了。"</p>

道童疑惑道:"道什麼賀"</p>

陸沉說道:"這位道友祝賀碧霄師叔榮升十五境啊。"</p>

道童一臉懵。啥玩意兒</p>

王原籙倒抽一口冷氣,雙手插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p>

陸沉轉移話題,笑道:"微塵道友,此番重見天日,作何感想"</p>

古鶴雖然心知不妙,依舊強自鎮定,說道:"長生道上,不堪回首,故人長絕,散若浮塵。"</p>

老觀主看了眼陸沉的道心。</p>

道士慨然有澄清塵世之想。</p>

何必如此</p>

陸沉晃了晃兩隻寬大袖子,笑問道:"毫厘之差的偽十五,算得十五境麼"</p>

道童搖搖頭,"依舊不算。"</p>

王原籙說道:"當然算。"</p>

陸沉笑嘻嘻伸手按住道童的腦袋,將其定住。</p>

道童沒能掰開陸沉的爪子,奇怪問道:"陸沉,做啥子"</p>

陸沉神色認真道:"要去做兩件事。"</p>

道童問道:"找誰乾架"</p>

陸沉一臉震驚道:"什麼腦子啊,這都猜得到"</p>

道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陸沉手背砸去。</p>

陸沉立即一縮手,響起沉悶一聲,道童這一拳打得自己腦袋兩眼冒金光。</p>

陸沉揉了揉少年道童的腦袋,打趣笑道:"真舍得下重手,開竅了麼"</p>

老觀主擺擺手,示意他們幾個休要胡鬨,帶著陸沉一起散步走向道觀門外。</p>

總要儘一儘白玉京掌教的職責。</p>

要讓青冥天下不至於大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幫助師兄餘鬥解決一份後顧之憂。</p>

要捷足先登,替不知具體何時歸鄉的大師兄寇名,掃清一條道路,祛除隱患。</p>

"白玉京陸沉拜彆師叔。"</p>

陸沉停下腳步,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用了兩個說法,"道士陸沉拜彆碧霄道友。"</p>

遠處瞧見這一幕的道童愈發不解,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陸沉這廝都懂禮數了</p>

老觀主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點點頭,以心聲問道:"落魄山朱斂呢,不去管他了"</p>

陸沉灑然笑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還計較主客身份作甚。在這人間,先來後到,都是歸客。"</p>

要做成此事,陸沉就得是三教祖師散道之後,嶄新人間的第一位偽十五境。</p>

畢竟需要以偽十五對付偽十五。</p>

青冥天下,大地之上,舊蔡州地界,那頭到處逛蕩的化外天魔如臨大敵,驀然抬頭望向一輪明月,第一次生出莫大的恐懼心,它毫不猶豫開始逃竄。</p>

道士下了明月,去了人間。</p>

————</p>

在這蠻荒異鄉,腳下道路依稀,流彩問道:"跟在鄒先生身邊,見識過很多奇人異士吧"</p>

劉材點頭道:"見過不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看不出境界高低的讀書人。"</p>

流彩好奇問道:"此人跟鄒先生過招了勝負如何"</p>

劉材搖搖頭。</p>

李希聖曾經在一處尋常市井找到過鄒子,當時劉材就跟在鄒子身邊在人間閒逛。</p>

找鄒子,是為了妹妹李寶瓶。</p>

在那之後,李寶瓶就沒有必須穿紅衣的講究了。鄒子當年作為,對李寶瓶而言是一種庇護。</p>

倒是崔瀺和大驪,等於算計了李希聖一把。不過崔瀺的算計,屬於正大光明的陽謀。</p>

既然你這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欲想借助一氣化三清,自身具備三教根祇,以此來嘗試三教融合。那麼浩然曆史上,出現過多次禮學玄學的分道與合流,這就涉及到了名教與自然的調和,群體規矩與我之自覺的衝突,以及大道聖人有情無情的一係列爭論……你李希聖此身作為儒家弟子,總不能繞過一個家族之"禮"與親人之"情"兩字,是舍是立,是棄是忘,你騙誰都沒關係,總不能騙了你自己的本心,休想蒙混過關。</p>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p>

一報還一報。</p>

裴旻問道:"陳平安是不是已經有所察覺"</p>

鄒子說道:"肯定。"</p>

裴旻神色古怪起來,轉頭看向這位老友。</p>

鄒子笑道:"旁觀者何必急於知曉真相。"</p>

陳平安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劍修劉材的蛛絲馬跡,卻不想這個家夥就在泮水縣城,靠著幫人抄寫熹平石經,掙了錢,就租了間書鋪,做那賣書營生。平時得空就去鴛鴦渚那邊釣魚。所以上次陳平安參加中土文廟議事,其實與劉材咫尺之隔。</p>

陳平安早就有所懷疑,最後一塊本命瓷碎片,落在了田婉或是鄒子手裡。</p>

如今可以確認田婉並無私藏瓷片,既然鄒子鐵了心要以劍修劉材行壓勝之法,處處針對自己,設身處地,陳平安隻需假設自己是鄒子,便可以推論出一事,瓷片不但在鄒子手上,更被鄒子煉化了,作為殺手鐧,勝負手。</p>

所以陳平安一定要在劍修見到陸台、陽神歸位形若"合道"之前,爭取先找到鄒子和劉材。</p>

傷了陸台的大道根本,總好過昔年摯友,不得不兵戎相見,必須分出個你死我活。</p>

哪怕搶先一步,肯定機會渺茫,可總不能什麼都不做,任由鄒子穩穩當當布置出個嶄新的問心局。</p>

劉羨陽教了陳平安那門劍術,桐葉洲青壤在內幾個蠻荒妖族修士,哪怕足夠小心,從來閒聊,連"陳平安"這個名字都不提及,依舊著了道。</p>

流彩跟隨劍修元白進入正陽山、落腳對雪峰之前,她肯定就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容。陳平安這門劍術的效果大打折扣,但不能說沒有半點機會,可惜幽人不寐。</p>

原來真人無夢。</p>

非是陳平安自誇,若說這輩子遇到的對手,有幾個是省油的燈還真就不怕碰到所謂的強敵,畢竟還是見過一些世麵的。</p>

怕就怕,這場避無可避、逃不可逃的問劍,鄒子精心設置的算計,不必在劍術上。在心即可。</p>

例如陳平安過了飛升這道大關隘,再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嘗試合道,躋身玄之又玄的十四境,就要取回所有本命瓷碎片,補全魂魄,無一絲一毫的缺漏。</p>

怕就怕"劍修劉材"既是陸台的一副陽神身外身,又是陳平安那片瓷器所煉化、塑造而成,早已與魂魄融合為一!</p>

殺劉材就等於殺陸台,殺不殺</p>

若是陸台不願陳平安為難,選擇主動讓道,那陸台就得自行兵解。</p>

可問題是陸台如此做了,當真是幫了陳平安</p>

合道一事,首先要找出一條前所未有的大道,傳言亦有一道心關要過。容易過的非常容易,難過的也會極其難過。</p>

又比如,鄒子有更多的布置,隻殺一人便可利濟天下,你陳平安殺不殺</p>

昔年遊學路上,少年穿草鞋,咬緊牙關,心心念念,追求無錯。</p>

同樣的人生際遇,得過且過的,將錯就錯的,破罐子破摔的,大有人在,何其多也。</p>

他覺得這個世道有太多不對的地方,需要有人去認錯,糾錯,修正,完善。</p>

少年心性單純,於苦難人生之中,始終將自己保護得很好,殊為不易。</p>

誤以為無錯隻是起始,殊不知無錯才是終點。既高且明的在天神靈,尚且受限於自身位置,不敢說自己真正無錯。</p>

要保護好李寶瓶、李槐那些孩子,就肯任勞任怨,一路多看多想,力求方方麵麵,不出紕漏。想見心儀的姑娘,說去也就去了。要為尊重的齊先生走一趟江湖,千山萬水,也就邊走邊看了。</p>

這算不算是陸沉所謂的一種目擊道存</p>

裴旻感慨一句,"他是自由的。"</p>

"鄒先生以為然"停頓片刻,裴旻說道:"我很羨慕這種人。"</p>

鄒子說道:"我還好,談不上如何羨慕。"</p>

陸台聞言差點脫口而出,本想罵一句裴老兒放你娘的屁。</p>

可是陸台深知兩位傳道人的脾氣,自己的胡攪蠻纏並無任何意義,隻會讓這場重逢,變得更無意思,毫無意義。</p>

真正的原因則是裴旻此語,"自由"二字,可謂最知陳平安本心。</p>

彆人給予他的期盼和願景,或大或小,恰恰是他自幼所渴望的東西,一個人隻要還能感知到被他人給予希望,就不孤單,就不會徹底的絕望。</p>

所以他幾乎從不與任何人訴苦。</p>

一旁陸台攥緊手中行山杖。</p>

但是。</p>

陳平安的"自我意識"太過稀薄了。(注3)</p>

這可能就是他未來過飛升境、躋身十四境的最大關隘所在。</p>

一個從小就最喜歡自我否定的人,如何真正做到我行我素的自我</p>

"陸台,我們來這邊見你。"</p>

鄒子緩緩說道:"然後等他吃掉些什麼,再來這邊找我。"</p>

相見於道上。</p>

————</p>

注1:709章《白雲送劉十六歸山》</p>

注2:189章《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p>

注3:來自讀者的評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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