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男人沒有說話, 隻是微笑地看著庭深。
庭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問出這句話——他竟然懷疑一個npc數據出了問題。
可是,這一刻,庫珀給他的感覺, 真的既熟悉又陌生。
就好像換了個芯子。
真的有可能嗎?
沒等庭深深想,男人另一隻空著的手, 輕輕打了個響指。
下一秒,庭深感覺到掌心原本牢固的繩結, 就這麽輕易地被解開了。
紗布一圈圈地往下滑落,隻在洇出血跡的那一塊有些許的滯澀。
男人悶哼一聲, 胸腔起伏。
很快, 那一塊血肉粘連的繃帶也掉了下來。
敞開的禮服, 讓胸膛一覽無餘。
隻是這一次, 庭深再也無法笑著調侃男人“奶不錯”了——蒼白的精壯的胸膛,和飽滿結實的胸肌,不再是庭深視線的重點。
他直勾勾地看著男人左胸下麵一點, 猙獰的肋骨中,隱約露出來一點肌肉紋理的心臟。
情況比男人描述的更加糟糕。
橫在心臟前麵的肋骨斷成了兩截,有一些骨頭渣子粘附在了肺葉上, 然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 肉眼可見的, 血液還在以緩慢的速度,順著小腹往下滴。
庭深低頭一看, 這才發現男人黑色的褲子被血染得顏色更深了。
“為什麽沒有愈合?”庭深顫抖著聲音問。
他不敢再看多一眼。
“唔,說起來有點複雜。”男人眨了眨眼睛,企圖裝無辜, “血族和狼人本就是相生相克的,喪彪一爪子下來, 我骨頭就碎了——當然這並不是重點。”
“說重點。”
“重點是,喏,你看,我的心臟上有一枚銀鑰匙,它是秘銀做的,秘銀是一種非常神奇的魔法材料,或者叫它神的遺跡更為準確?早在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取第一粒火種的時候,它就存在了——長話短說:沒有人知道它是從何而來的,但擁有它,我成為了比該隱還要強大的存在。”
“……”
“不然你以為,該隱每一次複活,是被誰重新弄成肉塊的?”
庭深曾聽說過有關血族十三氏族的故事,當然是在現實世界。
現實世界裏,希伯來神話認可三代血族是最強的存在,他們親手覆滅了自己的父輩二代。
作為諾亞大洪水的幸存者,三代血族的年齡幾乎與人類的歷史相當,他們的能力也隨著年齡的增加而增加。直至現在,比肩神明。
可庫珀是二代,是神話中早就湮滅了的二代血族,他竟然比三代十三個人加起來都要強。
強大的背後總是有原因、有代價的。
“銀鑰匙賦予了我堪比撒旦的黑暗魔法天賦,也讓我的肉身比一般血族更脆弱,甚至不如一個低等級吸血鬼。”男人自嘲道,“來說點別的——深深,我知道你要離開了,你不會和我結婚。”
庭深心神俱震。
他猛地抬起頭來,去看男人的表情。
出乎他意料的,男人沒流露出哪怕一點兒負麵的情緒,隻是保持著他一貫優雅溫和的笑,深情款款地看著庭深。
“你怎麽知道的?”這句話像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那麽小聲。
事實也正是如此,庭深幾乎是緊閉著唇縫說的,他實在沒辦法當著男人的麵直說,不想和他結婚。
“不用在意我是怎麽知道的。”
“更不用害怕。你瞧,我這個模樣,是因為我早就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了——我會放你走。”
“好幾個夜晚,我靜靜看著你的臉,我以為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你留下來,但早晨,你睜開眼睛毫無防備地看著我時,我又會覺得,我根本承受不了你用仇恨的目光看著我。”
“所以我決定放你走。”
“深深,我會放你走。”
說著,男人低下頭,在庭深的額頭上輕輕烙下一吻,又用拇指幫他撫平眉間的褶皺。
“你不怪我嗎?”庭深問他。
男人點點頭,又搖搖頭:“一開始有點怪你,但是立場很不堅定,隻怪了你一會兒,又覺得還是愛你比較好。”
庭深有些難過,明明受傷的是庫珀,他卻感覺自己的心臟在陣陣緊縮。
庭深想,我的心臟好像一顆檸檬,庫珀在偷偷擠壓它,導致我整個人都酸酸澀澀的。
連帶著口腔黏膜都粘連在了一起,半晌隻是嗯了一聲。
連對男人說的愛,都升不起一絲一毫甜蜜情緒。
實在是手足無措,庭深隻好慌亂地拾起沙發上染了血的繃帶,想幫男人重新包紮一下傷口。
複又想起不行,傷口外露有感染的風險,繃帶更是接觸到沙發坐墊,被細菌汙染了。
得找一個醫藥箱。
庭深突然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就要往外走。
卻被男人拽住了手臂:“寶貝,現在就要走嗎?”
“不是。”庭深茫然地解釋,“我想去找醫藥箱,幫你重新包紮。”
“沒用的。”男人拉著他重新坐下,“沒用的,血止不住傷口無法愈合,再包紮一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你不如陪我坐一會兒。”
庭深更加茫然了:“那怎麽辦?”
傷口無法愈合要怎麽辦?會流血致死嗎?
蘊含著黑暗力量的血液,是血族的力量源泉,也是他們保持不死之身的源動力。
血會緩緩流乾,庫珀會徹底死亡——這個認知讓庭深心慌起來。
怎麽會這樣啊?明明自己那天放棄了直接拔出銀鑰匙,為的就是不傷害庫珀的性命。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呢?怎麽會是這個結果?
為什麽最終還是讓庫珀來到了瀕死的邊緣?
庭深想不明白。
庭深自己看不見,他已然悄悄彌漫上了水霧的眼睛。
這個發現讓祂滿意極了。
於是再接再厲。
祂故意咳嗽了幾聲,頓時,胸腔裏湧出一大股血,甚至有幾滴濺到了庭深的手臂上。
青年的瞳孔瞬間放大,他被嚇得簡直要驚叫起來。
視覺與情感的雙重衝擊,讓庭深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不需要呼吸的怪物,怎麽也不該嗆到氣管。
“怎麽辦?”庭深慌得不得了,“我要怎麽做才能幫到你?庫珀,我不想你死的,我不想……”
“別急,寶貝。”祂輕柔地捧起青年的臉,開始了最後的告白,“聽我說——”
“總有些東西更重要,我知道的,你那麽的熱愛自由,你一個人去外麵看看沒有關係的。”
“打架並不是衝動的決定,我總得做點什麽,才能讓自己不做出更衝動的決定——比如強行把你留下。”
“聽著,寶貝,事情沒你想象得那麽糟糕。我前麵說過,秘銀是一把雙刃劍,銀鑰匙讓我力量強大,也讓我肉/體脆弱——那麽,是時候拔下它了。”
“拔下它,我會暫時失去魔力,不過這並不要緊,因為教廷不會知道這件事的,他們不敢輕易和我翻臉;也不會有哪個血族想不開來試探我的實力,我會裝得一切正常。再不濟,還有小美在,她是個孝順的孩子。沒有了秘銀的桎梏,我的身體會重新強橫,傷口會愈合的。”
“所以解決方案非常簡單,隻要把銀鑰匙拔下來就好了。”
庭深眨了眨眼睛,又下意識吸了吸鼻子。
隻要拔出銀鑰匙就好了嗎?
這,不正是他通關的必要步驟嗎?
就連這樣的隱藏劇情,目的都是在促使自己快一點通關。
好奇怪的小世界,好奇怪的npc。
真的要這麽做嗎?
庭深又問:“可是,為什麽非要打架呢?本來可以不用受傷的呀?”
庫珀莫名其妙地打了個架,不光把自己的任務打通了,自己還得趕鴨子上架似的,手動拔鑰匙。
男人的臉色有剎那的僵硬。
但很快,祂就調整了過來,沒讓庭深發現。
祂還有別的話術:“寶貝,深深,我剛剛說過,我需要一個堅定放你離開的理由,或者說是狀態。傷及心臟,愈合的過程沒有那麽簡單,我大概要花上很多很多年才能完全恢複。”
“嗯。”
“這意味著,我會繼續之前的計劃,我會在棺材裏沉睡許多許多年,直到有人將我喚醒,將我從永恒的長眠中拉出來——你會嗎?”
“……”
“我希望你會。要知道,我沒有那麽甘心放你離開的,我是那麽的想留下你。我願意這麽做,是期盼著有一天,有一個仲夏夜,你會在黃昏時提著行李來到我的房子,站在我麵前,問我可不可以在此借宿——就像我們相遇的那天一樣。”
最後一句話,祂是用非常低沉的語氣,嘆息著說出來的。
庭深在那裏麵聽到了無奈、釋然、期盼、懇求……很多很多複雜的情緒。
當然,還有濃烈到讓人心悸的愛意。
“告訴我,你會嗎?”男人的鼻尖和庭深的鼻尖蹭蹭,小聲地又問了一遍。
化妝間裏安靜到落針可聞。
如此近的距離,血腥味簡直要把庭深浸透了。
他低頭看了眼,發現還真是這樣,從男人胸腔裏滴出來的血,還真有一半都落在了他的禮服上。
把酒紅色的禮服染成了黑色。
庭深有一點後悔,剛剛不應該把玫瑰花放那麽遠的,導致現在鼻腔裏全是引人不適的鐵鏽味道。
庭深亂七八糟地想了一會兒,再抬眼,發現男人眼裏的光都快要熄滅了——我真的有磨蹭很久嗎?
“我會!”庭深趕緊給出答案。
男人這才重新笑開。
“好深深,喜歡深深,深深是最好的小怪物。”祂喃喃著一些告白的話,不住地啜吻庭深的臉。
庭深任由男人捧著他的臉頰親了好一會兒,親夠了,才繼續說。
“我答應你,可能的話、可以的話,我會再回來的,我會把你從永眠中拉出來。”庭深如是承諾道。
這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最多的了,畢竟總有一天會離開遊戲,回到現實世界。
“這就夠了。”男人笑眯眯地說道,“幫我拔出銀鑰匙吧——隻有你能做到。”
“嗯?”
“聖水和銀鑰匙之間有一些連我也不知道的聯係,這可能要追溯到它們的共同起源。總之,隻有你能辦到,隻有你能拔出我心臟上的銀鑰匙。”
“哦。”庭深再次確認,“拔出銀鑰匙你不會死,隻是會沉睡對吧?”
男人再次重申,他說他並不想死,失去銀鑰匙對他的影響真的很大,他會變得和新生兒一樣弱小,但不會因此死亡。他會用沉睡來消化心臟上的傷口,在棺材裏,等待著未來的某一天,庭深回到莊園,吻醒他。
庫珀是那樣的篤定,而庭深又的確非得到銀鑰匙不可。
庭深本想約他一起進棺材,又想起婚禮的爛攤子他恐怕不得不交給傷心失落的庫珀來處理,並且真的一起進棺材了,他沒辦法解釋自己為什麽會離奇消失。
便打消了念頭。
“真的就這麽直接拔嗎?”再次被牽著手覆上男人的胸膛時,庭深沒忍住問。
“拔吧。”言簡意賅。
注意到男人一直看著自己,沒去管他那血呼啦啦的胸膛和外露的骨頭臟器。
庭深悄悄使用皮膚。
半透明的白色蛛絲淺淺一層纏繞上庭深的手掌,庭深慢慢把手往男人的胸腔裏伸。
這樣,能減少大部分的痛苦。
很快,庭深便摸到了銀鑰匙。
“我要……”
“拔吧。”
庭深不再猶豫,捏住鑰匙頭,快速往外一拔。
下一秒,眼前的一切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