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方柯心亂如麻地坐在床下的腳踏上，那觸目驚心的慘狀如同濃霧一般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不久以前，溫和可親的許家二老拉著他絮叨閒話，讓他想念起自己的爹娘；持守正身的許晉忍辱負重這麽多年，交托給他的瞬間就是毫無保留的真誠相待；溫婉善良的許沐，因為感激他、相信他，跟自己兄長據理力爭，還有那句沒說出口的以身相許……

對許沐，弈方柯仍沒有生出尊重以外的感情，此時卻憑空多出了歉疚，他想不通這種歉疚從何而來，可就是滿腹的歉意，沉重得他想沒出息地痛哭一場。

他雖然時常自嘲愛惹麻煩，其實樁樁件件都是他為別人擺平麻煩，言出必行，從沒有他幫不了的忙，這是他引以為傲的俠氣。

誰知，他自認為見過許多小偷小摸與巧取豪奪的惡，卻沒想到，世間醜惡何時儘，作起怪來，竟顯得這人間似煉獄一般。

剛剛趕走了人，弈方柯轉眼就又想起來，當年突遭家變時，一片空白的陸淩柯是如何熬成現在刀槍不入的模樣的？

陸淩柯大概會告訴他，她背負了所有人的性命，死在仇人手裏才是死得其所。

世事無常，唯命傍身。

洛邑這座微不足道的小縣城，連夜色都顯得更淒清，秋風瑟瑟，像是哭訴正直的人活得無愧於天，卻遭逢人禍，天不假年。

足足兩日，弈方柯沒出過門，巨大的刺激讓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血淋淋的那些屍身時常侵入他的夢境，滿心的愁苦卻放不下麵子去找被他趕走的陸淩柯。實在閒來無事，他翻看起許晉的賬本。

雖然在家不學無術，但好歹得會看賬本，不然早被他爹卷鋪蓋趕出家門了。

條目不多，進賬出賬的數目卻大，尤其是一處籠統命名為“公事”的款項，似乎隻有出賬從無進賬；標記為“災款”的那一條，卻是隻有進賬沒有出賬；其他還有幾處賬的分支與總數壓根對不上……

這樣漏洞百出的賬目吳忠怎會由著它留存？

弈方柯倒吸一口氣，簡直不敢想，許晉是如何在吳忠嚴防死守的重重威脅下保住了這一點證據，心中不禁深深佩服又悲憤。

憋悶兩日，他實在想透透氣，支起木窗，望向下麵的街巷，然而看久了，來洛邑第一日的那種掃興感再次襲上心頭，於是他百無聊賴地趴在窗欞，盯著一家鋪子門口騰騰冒熱氣的包子屜發呆。

遠處傳來吹吹打打的樂聲，細聽像是哀樂，也算得上是這破地方的大事了，弈方柯不由得探出頭遠遠張望。

隨行出殯的人很多，主要是因為棺材多——連著四口紅木棺材，隆重又體麵，弈方柯抓著窗框的手一緊，咬住了下嘴唇。

隨即他就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吆喝：“許師爺家的出殯！閒人散開，都散開！輪得著你們這群刁民吊唁嗎！”

許家的人都死了，誰給他們出殯？

走在送葬隊伍最前麵的，正是罪魁禍首吳忠。

他麵上悲痛萬分，時不時地抬袖抹抹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眼淚，一麵心中仰天長笑，一麵也不敢太造次。

欺人太甚！

弈方柯的指甲掐進了肉裏，他怒目圓睜，險些衝著外麵破口大罵，狠捶了自己胸口一拳，逼著自己絕不可為此奸人臟了嘴。

他重重地摔上窗戶，大步朝外走去，他一定要當街弄死這個混賬不可。開了門，卻見陸淩柯站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