洶湧的海潮一直翻滾了一天一夜,打撈工作也持續了一天一夜。
孟釗處理完腿上的傷,就一直陪著陸時琛待在海邊。他能感覺到陸時琛手掌冰涼,一直在很用力地握著自己的手,那種沉重而濃稠的悲哀似乎始終籠罩著他。
該怎麼陪陸時琛走出來?孟釗也沒有確切的答案。情感剛剛複蘇,就遭遇了這樣的衝擊,很難想象陸時琛此刻在遭受著怎樣的煎熬與折磨。但孟釗知道,自己必須陪陸時琛走出來,也隻有自己能夠陪陸時琛走出來。二十年前那場車禍發生的一瞬間,命運似乎就已經鋪開了一張龐大而細密的網,將他們都籠絡其間,變為了局中人。
望著那不斷拍打著岸邊礁石的潮水,孟釗回想著這二十年來的命運軌跡——
沒有陸時琛,孟祥宇那場冤案最後落得怎樣的結果?自己的命運又是否會發生改變?所有的一切,還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嗎?
但如果當年自己沒有找到陸成澤,沒有被陸時琛看到自己下跪的一幕,陸時琛又是否會主動去找到周明生?
冥冥之中,命運似乎早已劃好了既定的軌跡。
不遠處,打撈船朝著兩人的方向駛過來,停靠在岸邊,船上的人走出來:“撈到人了,孟隊,陸顧問,你們確認一下。”
看著從船上搬運下來的屍體,孟釗察覺到,陸時琛握著自己的手變得更加用力,且又開始微微發顫,似乎在竭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
屍體被搬運到岸邊,已經被泡得微微腫脹。陸時琛的目光從陸成澤的身體上,緩慢地移到他的臉上,在目光觸及到那張熟悉的臉上時,他的身體一僵,眼淚再次無知無覺地滾落下來。
大腦中,久遠的記憶片段自動浮現出來——
九歲時,匆忙從岩城趕回來的陸成澤推開門,放下手中的公文包,快步走到時辛和陸時琛旁邊。他一把抱起陸時琛,另一隻手攬住時辛的肩膀。
桌上,蛋糕上蠟燭的火光微微搖曳。
“時琛許願了嗎?”陸成澤看著陸時琛,親昵地貼了貼他的鼻尖。
陸時琛嘻嘻笑著:“我聽到爸爸的腳步聲了,想等爸爸回來一起許願。”
“好啊。”陸成澤笑著將陸時琛放到地上,“那開始。”
麵對著蛋糕上的蠟燭,陸時琛雙手合十,大聲地說:“我希望,以後跟爸爸媽媽一樣,做一名律師。”
“傻小子,”陸成澤摸了一把陸時琛的頭發,“願望說出來就不準了。”
時辛也在一旁笑:“沒關係,再無聲地許一遍。”
陸時琛閉上眼,在心裡默念了剛剛那句話,然後陸成澤和時辛俯下身,跟陸時琛一起吹滅了蛋糕上的九根蠟燭。
十七歲時,陸成澤送他到了國際機場。父子二人沉默了一路,臨到快要過安檢分彆時,陸成澤忽然開了口:“以後想學什麼專業?”
“沒想過。”陸時琛道。
“不要學法律。”
陸時琛淡淡應了一聲。
後來沒有選擇法律專業,真的是因為陸成澤的那句話嗎?陸時琛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但麵對著陸成澤的屍體,陸時琛恍然意識到,這麼多年來,雖然陸成澤並未在他麵前談論過工作、表露過情緒,但潛意識裡,陸時琛清醒地知道,陸成澤比他身邊的任何人活得都要沉重和痛苦,他並不希望自己活成另一個陸成澤。
溺水而死的人通常會表情痛苦,但眼前的陸成澤卻看上去極其平靜,好似隻是在海水沉沉地睡了一覺。
記憶中,陸時琛似乎從未見過這樣平和、放鬆的陸成澤,陸成澤生前極為忙碌,隻有在自己出國前,才能半夜在家中看到對著手中照片發呆的陸成澤。年少時的陸時琛還無法感受到悲傷這種情緒,他隻隱約覺得,有某種無形的重量壓在陸成澤身上,讓他跟自己一樣,無法感受到旁人的喜怒哀樂。
靜默地看了陸成澤好一會兒,孟釗察覺到陸時琛握著自己的手稍稍鬆了勁。
“或許對他來說,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孟釗聽到陸時琛這樣說,“在二十年前他決心要複仇的那個瞬間,他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這一天的到來,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他看上去很平靜,”孟釗翻過手掌,握住陸時琛,“從容赴死的人,內心會很安寧,沒有痛苦地離去,或許是於他而言,最好的歸宿。”
陸時琛點了點頭,然後長長閉了一下眼睛:“走,等了這麼多年,他應該想早點和我媽團聚。”
屍體被搬運上車,孟釗和陸時琛看著運送屍體的警車行駛上路,也坐進後麵的車子,跟了上去。
一路上,兩人坐在車子後排,身體貼得很近,靜默無言地握著手,從彼此那裡汲取溫度和力量。
到了市局,孟釗看向陸時琛,低聲問:“我要去徐局那裡一趟,跟他彙報案情進展,你跟我一起嗎?”
陸時琛搖了搖頭:“你去,我在外麵等你。”
“嗯。”孟釗拍了拍陸時琛的手背,“我很快就回來。”
孟釗推門走進徐局辦公室,徐局這次罕見地沒有坐在桌後辦公,而是佇立在窗邊,沉默地看向窗外。聽到身後的聲音,徐局轉過身看向孟釗:“屍體打撈到了?”
“嗯。”孟釗看著徐局,似乎從他身上也感受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沉的悲傷。
“那就好。”徐局點了點頭,走過來,“把事情的前後都跟我說說。”
在孟釗講述這一切時,徐局臉上始終沒有什麼表情。直到孟釗講完,他才開口道:“我知道了。這案子辦完,你也好好休息幾天,多陪陪小陸,他需要你。”
“我會的。”孟釗應道,“那,我就先出去了。”
徐局點了點頭,又背過身,恢複了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
離開徐局辦公室時,孟釗看向徐局,目光在那高大的背影上停留片刻,然後才關上了門。
在剛剛講述那一切時,孟釗就有一種感覺,對於這案子的結果,徐局似乎並不感到意外,而像是早有預感。
這種平靜,讓孟釗感到違和,而平靜中隱藏的哀傷,也讓孟釗愈發疑惑——難道說,現在的結果,並沒有超出徐局的預料?
這些年,吳嘉義一直在明潭市作惡多端,通過暗籠不斷擴張自己的勢力,罪惡的爪牙遍布明潭。作為身居高位的公安局局長,徐局會對此一無所知嗎?
當年母親的死並非偶然,而是與吳嘉義有關,他是否也早已有所察覺?
哪怕曾經當麵向陸時琛表現過對陸成澤的懷疑,但自始至終都沒有對陸成澤進行強硬的控製,又是為什麼?
……
整個事件中,徐局對暗籠、對吳嘉義的態度可以說是非常堅決,但對於整個事件的幕後推手,似乎又一直沒有采取什麼實質性的作為,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徐局通過任彬,到底給陸成澤傳達了哪些信息。
想到這,孟釗心情複雜,從徐局所表現出來的行為來看,他應該不是參與者,想通過作假來抹除一切證據和痕跡,也基本上不可能。
但他會不會……在有意縱容這一切?
然而,以徐局的城府,不可能對自己坦陳他內心的真實想法,這一切,也隻能止於猜測。
從徐局辦公室走出來,孟釗走向等在外麵的陸時琛。
屍體的拍照取樣工作還在進行,兩人正沉默等待著這個過程時,樓道裡響起腳步聲,程韻快步跑過來,語氣很著急:“釗哥,任駿一聽到陸律師自殺了,反應特彆激烈,整個人都快要昏厥過去了,我們已經聯係了醫務室,你要不要也過去看一下。”
孟釗點了點頭:“知道了,我現在就去。”
孟釗剛準備走,一旁的陸時琛卻忽然開口道:“我也想去看看他。”
“走。”孟釗握住陸時琛的手,“我和你一起。”
審訊室裡,任駿坐在桌前,似乎微微出神地盯著前方,目光冰冷而呆滯。
旁邊的醫務人員走了過來:“孟隊,他沒有大礙,隻是出現了很嚴重的應激反應,這種情況一般是心理上遭到了巨大的打擊才會出現,現在已經慢慢恢複過來了。”
“好,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