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我和我的冤種父兄(二十四)(1 / 2)







第024章 我和我的冤種父兄(二十四)

人間歲月步履匆匆, 封劍塔內四時恒長。

塵悄雲已經在此隱居一百三十餘年。

清晨,塔門從裏麵推開,一道頎長身影提著笤帚步入陽光下, 雪白的衣衫翻飛著掃過地麵, 纖塵不染。

塵悄雲微微仰頭,日光傾瀉, 漫過他精致的眉眼唇鼻,隨意紮成一束垂在胸前的黑發,像是一卷封塵多年的古畫緩緩鋪開, 陳舊殘損的布帛也掩不住筆觸間的細膩典雅。

他仰看天色, 又屈指掐算天時,眉尖微微一動。不出意外的話,就是今日了。

“砰……”

“砰——”

“砰!”

封劍塔底驟然傳來三聲沉悶的敲擊, 間隔時間相等, 力度則逐漸加重,最後一聲甚至伴隨著巨大的衝擊,將整個山頭連同上麵的高塔震得顫動不已。

塵悄雲紮根似的穩穩立在原處, 提起笤帚敲了敲地板。

“時辰未至,現在離開這裏,對你有害無利。”

這回敲擊聲停頓的時間長了片刻,再度響起卻比前兩次更加劇烈和尖銳,仿佛有人拿著銳器在鐵板上用力劃拉, 大有他不製止就一直這麽折騰的趨勢。

塵悄雲閉了閉眼, 多年靜修的養氣功夫讓他不受這種雜音影響,但山下百姓眾多, 總不能時時造其驚擾,無奈之下, 他放下笤帚,轉身走回塔裏。

封劍塔的布局承襲舊製,依然狹窄,依然以螺旋向上的樓梯連接上下,隻不過比從前多了一道通往地底的斜坡。

塵悄雲進塔後,地底的聲音便停了,製造動靜的人似乎可以感知他的行動,知道如何拿捏他卻不碰他的底線,讓他按照自己的需要行事。

能做到此事的,世間唯有一人。

斜坡之下是一間寬闊的石室,四角點著油燈,光線聚攏到中間,照亮那口半嵌在地下的冰棺。

冰棺上纏繞著好幾根半米粗的鎖鏈,整座棺槨刻滿了繁複龐雜的陣紋,不像是用作安葬,像用來封印惡鬼。

塵悄雲走近一看,冰棺表麵布滿了細密的、蛛網般的裂紋,這些紋路破壞了陣紋的完整性,鎖鏈也斷了一根,看上去像是棺內的東西進行過一番激烈掙紮,把它們毀損成這樣。

塵悄雲神色不變,彎腰檢查棺底的狀況,很好,沒有損傷,下方埋的幾顆珠子也完好無缺。

他稍微鬆了口氣,抬起手,餘下幾根看似完好,實則各有損壞的鎖鏈便自動散落在地。

下一秒,棺蓋被巨力頂飛,重重摔落在地。

一片玄色袖角揚起,蒼白的手扣在棺槨邊沿,指節修長漂亮,毫無血色,透著一種詭譎的非人美感。

那隻手輕輕發力,棺中之人便坐起身,黑發如瀑散落,仿若夜色裏傾瀉的水流,自他肩頭滑散淌過,垂疊在腰間。

碎發遮住他大半張臉,他用另一隻手鬆鬆撩到腦後,露出同樣蒼白的麵頰,眉如墨畫,眼似春江,淡色的薄唇微微揚起,衝塵悄雲露出一抹冷而邪氣的笑。

塵悄雲倒退半步,聽見他懶散地說:“吾兒,許久不見了,你讓我做了好長的一場夢啊。將我封印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百多年,又設下陣法為我療傷續命,真是辛苦你了。”

“原來我們剛正不阿的正道魁首,也有私心吶。”

塵文簡抖抖衣袖,剛從棺槨中跨出,周身便洇開薄薄一層霧狀的魔氣,魔氣似乎會吞噬光線,石室裏本就不明亮的頓時又昏暗許多。

“父親。”塵悄雲仿佛聽不出他話裏的諷刺,向他拱手行禮,而後不緊不慢地解釋:“您切實死過一回,在最終的戰場上被我斬於劍下。我殺了您一次,便已是為無辜受難的蒼生討回公道。將您救回,則是履行我為人子的職責。”

“哼,我把你養這麽大,竟不知你還有如此冠冕堂皇的時候。”塵文簡攤開五指,濃鬱的魔氣在指間蒸騰流轉,“我如今仍是邪魔之身,你不擔心我再一次為禍天下?”

塵悄雲並未正麵回答這個問題,他選擇了反問:“父親認為支撐您這具新身體的命源來自於誰?”

“以你的性格,總不會是你時時放在嘴邊,掛在心上的天下蒼生。大抵是哪個邪魔倒黴蛋,或者是你自己?”

塵文簡興致缺缺地回答,絲毫不控製體內的魔氣,任它們衝擊著這具新生的脆弱軀殼,繼而向四周逸散。

“不是。”塵悄雲搖頭。

這倒是出乎塵文簡意料,也讓他升起幾分好奇:“那是誰?哪位活佛願意獻出自己的命源,救我這個險些毀滅世界的大魔頭?”

塵悄雲笑了一下,很溫柔的笑,將他看得一怔。

塵悄雲揮了揮手,地下鋪著的青磚一排排掀開,如退卻的潮水堆積在石室兩側,四角的油燈火焰也迎風而漲,蓋過塵文簡身上的魔氣。

青磚之下不是土層,是另一間石室,以琉璃頂覆蓋,燈光落於上方,反射出斑斕的色彩。

塵文簡在一片夢幻的光芒裏看到了他沉眠的幼子。

塵雲離睡在兄長為他打造的琉璃天地中,維持著青年模樣,已經長開的五官清俊秀麗,薄唇帶著豔色,哪怕已經沒有呼吸和心跳,也絲毫不見死氣,仿佛隻是在做一場長長的美夢。

看到那張臉,塵文簡倏然瞳孔劇震,剛蘇醒還倦懶不想動的大腦飛速運轉,轉出一段記憶……或者說夢境。

是的,那是個夢,他非常確定。

夢的開始是一段久遠前的過往,浮光掠影、走馬觀花,不及反應便已消散。緊接著就是一道道濃墨重彩的筆觸,仿佛是上蒼親自執筆,在少年時期的他身邊添了一道身影。

那人與過去的孤寂的自己並肩,拉著他的袖子走進紅塵,呆得看不出他的真麵目,還一廂情願地擔憂、關心他,為他被不公對待而生氣……

夢境停留在一個溫情脈脈的節點,親手弑師的少年塵文簡迎來的不再是不了解內情的人指責謾罵,而是一個真心實意在意他的人的關切。

他喚他塵文簡,他叫他……雲離。

塵悄雲取回冰棺下方的三顆珠子,它們本是藍色,其中兩顆現在已經變為透明,隻有一顆還帶點絲絮狀的淺藍。

“父親,救你的是小弟的命源。”塵悄雲道,“他一輩子都在為此事勞碌奔波。您說您做了一場很長的夢,夢裏有他嗎?”

塵文簡心神俱震,一股磅礴的痛楚山呼海嘯而來,幾乎將他的靈魂滅頂。

但他神色分毫未變,塵悄雲就隻看到他體內噴湧而出濃厚的,恍如黑雲般的魔氣,沒等抵抗,魔氣又倒流而回,掩在他曳地的玄色衣擺之下。

塵文簡撫上心口,胸腔內空蕩蕩的,跳動的不是心臟,而是一團微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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