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歌 三(2 / 2)

太歲 priest 10601 字 7個月前






將離“砰”一下,把茶壺摔在桌上,臉氣紅了:“奚士庸!”

“哎,”奚平換上衣服,從屏風後轉出來,美滋滋地整理外袍,敷衍地勸道,“彆氣啦,都誰說你了?回頭告訴我,往後這幫碎嘴子再求我的曲,不先學三聲驢叫不給……嗯,這是什麼?”

他從新換上的衣服內袋裡摸出個繡工精良的錦囊,便要拆開。

“先彆打開,”將離叫住他,“回去再看。”

“什麼東西?”

“給你的謝禮,”將離繃著臉,重重地把茶杯往他麵前一放,“怕餘甘先生下次也讓我學驢叫。”

“得。”奚平把荷包揣了回去,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皺了皺眉又放下了——茶沏得太釅了,隱約還有股怪味。

“跟我你倒瞎講究起來了,但凡你平時籠著點身邊的人,也不至於臨上台樂師出岔子,連個提醒一聲的都沒有。”

“犯不上。”將離一壓眼皮,像隻驕縱的貓,“我這人,命又不好,運道又背,還是離人家遠點好,省得把倒黴傳給彆人。”

“胡說,”世子爺相當不讚同這話,反駁道,“命不好你能遇上我?”

將離:“……”

因為過於理直氣壯,這位世子爺常常讓人產生錯覺,好像他輕狂臭美都是合情合理的。

將離總覺得自己也賤,多少人捧著哄著她,她隻覺得討厭,唯獨這比她還驕縱任性的少爺成了她的念想……這“念想”沒心,在脂粉堆裡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從來不拿她當回事。

將離被他堵得接不上話,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我說真的——昨兒夜裡畫舫渡口出了人命,人又是剛從醉流華出去的……你沒見今天就沒多少人敢來了嗎?我才摘了山茶冠,就出了這等晦氣事,也許是老天爺也看不慣我肖想自己配不上的東西呢。”

奚平隨口丟給她一句甜言蜜語:“笑話,世上哪有我們花魁狀元配不上的……”

將離眼波一轉:“你啊。”

奚平麵不改色地接上了後半句:“……那倒確實。”

將離表情空白地盯住了他,一時疑心自己聽岔了,世上不可能有這麼混蛋的男人。

奚平坦蕩回視,混得不加掩飾、表裡如一。

他皮薄、骨薄,下頜鋒利,五官卻生得濃烈逼人,奪目得幾乎帶了戾氣,是天生一張負心薄幸的臉。

將離一時說不出話來,隻好抬起手指著門口,哆嗦著示意他滾。

奚平覺得她是月事將近,三句話兩句無理取鬨,也懶得哄她。站起來把折扇往腰間一插,他說道:“你也該想開點,什麼都瞎琢磨——你那燒水壺該扔了,濃茶都遮不住鐵鏽味,也不怕鬨肚子,趕緊換個鍍月金的吧,我走了。”

“世子爺,”他正要推門出去,聽見將離在身後低聲道,“你連逢場作戲都不肯嗎?”

奚平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將離大半個身子浸在昏黃汽燈的陰影裡,神色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幽黯:“像彆的男人那樣哄我,讓我鏡花水月地高興一場,往後我可以不見彆人,隻為你一個人梳妝,不好麼?”

“哦,嗐!”奚平“恍然大悟”,“說半天你就是想讓我出錢幫你贖身,對吧?”

將離:“……”

“不早說!這點小事有什麼不行的,不過我平時有一個花倆,手頭沒個數,你也知道,這麼著,你等倆月,我攢攢零花錢。”說著,他又抱怨道,“你可真行,想贖身還爭什麼山茶冠?拿了花魁身價高一倍不知道啊?”

將離能活活讓他氣炸了肺,咬著牙打斷道:“我自己贖自己,不勞世子爺破費!”

奚平奇道:“你圖個什麼?”

“圖我樂意!我這些年攢的身家……”

“可拉倒吧,就你那仨瓜倆棗,還‘身家’,”奚平一擺手,設身處地地勸她,“我要是你,就趁著紅好好賺幾年錢,將來傍身養老用。天天沒事自己鑽牛角尖玩,閒的。”

“你肯好好騙我,肝腸都剖給你,身家性命算什麼!”

話說到這種地步,奚平終於撂下了臉。

他是混慣了的,聽個弦音就知道後麵什麼調,不是不明白將離的意思。

但風月場上的緣分還沒有蒸汽厚,收錢賣笑、花錢買樂,大夥出門兩清。永寧侯府門檻再水,也不會讓他娶風塵女子,他們家又不許納妾,要他把她擺哪呢?再說圍著他轉的美人太多了,環肥燕瘦都看膩了,將離也就仗著嗓子好,多得了他幾首曲子,要說多稀罕,那真說不上,沒必要耽誤她,這才耐著性子,裝傻充愣陪她打馬虎眼。

可這丫頭今天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就跟吃錯了藥似的,還沒完了!

“上趕著要上當,”奚平收起了笑臉,“對你有什麼好處?”

將離淒然反問:“對你又有什麼害處呢?”

“沒害處,可也沒什麼好處啊,我要你肝腸乾嗎?”奚平一攤手,“我自己又不是沒長,那不是損人不利己……”

他自以為是良言相勸,好心好意的,結果話還沒說完,就讓將離給推出去了。

奚平一時敗興,便乾脆從醉流華裡出來了。

轉到樓下時,將離房裡有零星的曲聲飄了下來,奚平駐足聽了一會兒,聽出她在唱一首古怪的南方小調——唱的是百亂之地的巫女求愛不得,把情郎活活縫成了人偶,一邊縫,一邊幽怨暗生的自白。

南方是蠻荒之地,好多小曲都鬼氣森森的,將離將琴音調低了,三分鬼氣被她唱出了七八分,聽的人渾身不舒服。

奚平心說:我這一通苦口婆心算白廢話了。

遂抬頭衝將離窗根吼了一嗓子:“你吃飽了撐的吧?”

詭異的琴歌戛然而止,片刻後,窗戶裡飛出個花盆,把世子爺砸跑了。

“他走了。”

扔花盆的並不是將離,那是個乾癟瘦小的老人,背幾乎駝成個鉤,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花魁閨房裡,像個陰影裡長出來的精怪。

將離按住弦,神思不屬地“嗯”了一聲。

“姑娘,”駝子聲音像把受了潮破弦子,“他不是咱們同路人,沒什麼好留戀的。”

“我知道,”將離苦笑道,“我也不配留戀。您看見了,人家對我連敷衍都懶得,哪有半點情義?隻是……”

“嗯?”

將離猶豫了一下:“隻是想起來,他雖性情惡劣,確實沒有欺負過我,這麼害他,到底過意不去。”

“君子不忍見禽獸死,是以遠庖廚,可也沒見他們吃素啊。”駝子冷冷地說道,“菱陽河西沒好人,姑娘,想想你父母滿門,想想你吃的那麼多苦!”

將離一抿嘴,默然不語。

駝背老者壓低聲音:“大火不走,蟬聲無儘。”

好半晌,將離才幾不可聞道:“寧死霜頭不違心……四叔,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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