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歌 十一(1 / 2)

太歲 priest 10994 字 7個月前






:[]

太歲的人身從龍身中析出,青著張還沒活利索的死人臉,他站在龍身後,渾身都被雨水澆透了,在嘈雜的雨聲說道:“支將軍,你做凡人的時候,曾說過自己是為大宛百姓而戰,眼下你歸了神山,就把我們都忘了吧?”

支將軍沒吭聲,照庭已經開始顫抖,黑龍的一部分重新落到地麵,變回“影子”。那“影子”汙水似的“流”向支修,纏上了與大地相連的照庭劍身。

一開始,黑影碰到劍身就像冷水澆入烈火,一下就被燙沒了。然而隨著越來越多的黑影從龍身上流下來,照庭的劍光竟開始弱了。

龐戩剛要開口,被喉間沒清乾淨的血卡住,一時沒說出話來,於是用胳膊肘杵了奚平一下。奚平不知怎的會了意,正好噴完將離意猶未儘,扭頭將大魔頭一起罵了:“大宛是有‘百姓’,但是您算哪一姓啊?是跟著爹娘啊,還是湊合跟這偷來的人皮隨便姓一姓……”

太歲頭也沒回,黑龍直接一尾巴砸了過來。

他歎了口氣:“支將軍,是你背棄我們在先。”

黑龍纏縛住照庭,又順著劍身繼續往地下紮。很快,地麵上浮油似的洇出了一片巨大的龍影。

金平城外平靜的運河掀起驚濤,水下仿佛有巨龍掠過,十丈高的蒸汽貨船差點給大浪撞翻;南山的山脊“喀嚓”一聲,崖邊不少古樹被連根拔起;萬年不染塵埃的朝聖路上,銘文忽然黯淡,雪白的石磚竟被雨水濺上了泥印;金平丹桂坊嚴絲合縫的青石板上生出一道裂痕,蛇似的,自東向西一路爬出去,直逼皇城,將青磚上雕的錦簇花團咬成了兩半。

欽天監的地動金蟾吐出銅球,撞響了警鐘。

地震了!

龍尾砸過來的時候,龐戩早有準備,一手揪著奚平,一手蘸著血在地麵畫了個符:“走!”

龍尾轟然落下,兩個人卻消失在了原地。

奚平見識過龐都統穿牆,這回親自體會了一把“土遁”。

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張紙,五官短暫地失了靈,全身縮成了薄片。約莫一息的光景,他又被放了出來,奚平本能地吸了口氣,變成紙片的身體就似乎是被這口氣灌滿了,重新舒展充盈了起來。

而他人已經在三丈開外,被龐戩從一塊墓碑裡拽了出來。

神了!

奚平一點也沒在乎自己剛才差點被拍進土裡,跟安樂鄉眾紅顏一起安息,他躍躍欲試地看向龐戩,等著龐都統再指示他罵街。

還想再玩一次。

這一看,他卻發現龐戩的臉色相當凝重。

照庭已經壓不住地麵的震顫了,一縷金線破土而出,往天上衝,中途卻生生被那黑龍張嘴吸了過去。金線被拉扯到太歲身上,在他袍角上來回穿梭,飛快地形成一串一串凡人看不懂的天書“銘文”。

龐戩咳了兩下清乾淨喉嚨:“這可不妙了。”

奚平:“怎麼了?”

龐戩沒回答,他其實不太相信一個半人不鬼的邪修能升靈圓滿,可那魔頭竟然真能在照庭劍下強奪龍脈,容不得他不信。

他麵沉似水,扭頭看了一眼金平的方向——不知哪裡起了黑煙,金平的天都渾濁了起來。

太歲說得一點也不對,即使金平地龍翻身,丹桂坊的大人物們也頂多是受個驚嚇。整個菱陽河西就沒有能砸死人的高樓,況且家家都有躲天災的大花園、訓練有素的家丁侍衛,人家怕什麼呢?

死的隻會是那些勉強在窄巷、在廠棚裡棲身的人……這魔頭大概也沒見過什麼富貴,可能是個鄉下魔頭。

“尊長,我說咱們是不是也跑遠點?”那丹桂坊出身的少爺拉住他,“你手下可都跑了。”

“你跟著他們就是。”龐戩拂開他的手,冷靜地伸手從腿骨裡抽出一把長弓,“我顧不上你,自己找地方躲。”

奚平愣了愣,見龐都統提著弓徑直走了上去。

奚平對“升靈”什麼的沒概念,但他這會兒已經通過藍衣們的反應看出來了:支將軍和太歲動手,即便是天機閣的尊長們也隻能退避。就好比龍爭虎鬥時,家貓和土狗最好連熱鬨也彆看,跑得越快越好,不小心出個聲都有生命危險,得靠土遁逃命。

可龐都統這條“土狗”不知中了什麼邪,艱難地靠近到那巨大的龍影邊緣,悍然拉開沒有搭箭的長弓。那空弦中心起了個風漩,龐戩手上青筋猛地暴起,強行穩住顫抖不休的手。碎葉、砂石、雨珠……都被卷了起來。

“半步蟬蛻的邪修”,這聽起來太過匪夷所思,怕是仙門都沒料到。支將軍如果有援手,不可能現在不出現。天機閣隻有開竅期修士,龐戩心裡有數,整個金平,除了仙使,他自己那點聊勝於無的修為最高。

“死馬當成活馬醫吧。”龐戩心說,“大不了殉職,老子豁出去了。”

長弓拉滿,原本空蕩蕩的弓弦上無端生出一支金紅色的箭,尾羽好像傳說中的火鳳凰,灼得人睜不開眼。

“嗚”一聲長吟,箭/矢如流星,撕裂了渾濁的雨幕!

然而那驚心動魄的一箭撞在翻湧的黑影中,卻像一枚微弱的火星沉入深潭,奚平眼都沒來得及睜開,它就湮滅了。

奚平不知道那是把什麼弓,但他覺得射出去的箭好像是龐都統的一部分,隨著那箭消失,龐戩整個人都晃了晃,臉上血色刹那被抽乾,隻有那雙野狼一般的瞳孔中火光不滅,穩如磐石地盯著太歲身上編織銘文的金線,搭起了第二支箭。

沒了龐都統護著,奚平知道自己應該掉頭就跑,能跑多遠跑多遠。可不知為什麼,他盯著龐戩的背影,一時沒動。

腥風血雨中,奚平隔著數丈,看見龐戩精衛填海似的,徒勞地將火光越來越微弱的箭射出去。

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龐戩慘白的嘴角見了血跡,箭卻精準得分毫不差,緊緊追著那金線。哪怕一步一挪,他也要往前逼近。

第十六箭落進黑影的刹那,金線竟被打得停頓了一瞬,就這麼一瞬,往袍子上“爬”的金線重新被照庭抽回了一截,支將軍與那魔頭再次僵持住了。

龐戩再難以為繼,腿一軟跪了下去。他膝蓋沒落地,就猛地被人從身後拽開了三尺多遠,一道砍刀似的厲風幾乎刮著他的鞋底落下,將他原來站的地方砍出了一條深溝。

龐戩愕然回頭看見奚平,這會兒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用眼神質問:你怎麼還在這!

奚平這貨,著實是根妄人的好苗子,雙手撐著龐戩,他上躥下跳地呐喊助威道:“尊長,再射一箭,剛才那個管用,我看你行!”

龐戩:“……”

滾你娘的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兔崽子!

“你沒箭了?”奚平有如神助地看懂了龐都統的臉色,不知從哪摸出一根大樹枝,足有成年男子一雙臂展長,上麵枝枝叉叉都削下去了,亂七八糟地串了一長串糟爛的紙,都是他從安樂鄉裡撕的淫/詞/豔/賦——他剛才還挺忙活。

然後這神奇的少爺又從懷裡摸出一把紙扇,一並串在了大樹杈上:“拿這個當箭!那個趙尊長說這什麼‘因果獸’是南聖他老人家的神獸,能辟邪,先試試!快快快,趁這會兒風向對!”

嫉惡如仇的因果獸被迫與一堆不堪入目之物共處,碩大的眼睛裡冒出凶光,就想先把那姓奚的王八蛋給辟了。

龐戩好不容易緩上一口氣來:“你小子是人嗎!”

他一把按住奚平的肩,將自己撐了起來,真的接過了那匪夷所思的“箭”。

這次,龐戩沒把樹枝往大魔頭身上射,他略一思量,竭力穩住顫抖不休的手,將那長/槍似的大木頭枝子射向了天空。

樹枝這種凡物哪裡靠近得了升靈大能,才剛離開弓弦不遠就分崩離析了。上麵的紙片也崩成了碎屑,順著風向,鵝毛大雪似的飄向太歲。

那些廢紙上不帶半點靈氣,太歲看都沒看一眼。

然而下一刻,他卻陡然僵住了。

緩緩地,太歲歪過頭,視線落在自己的袍角上。

一隻兩寸大的因果獸從無數碎紙屑中穿過,爬到他袍子上——壽衣上也有畫——因果獸落在銘文中間,張大了嘴一口咬下!

小獸的身體立刻被撕裂,消失在虛空,然而袍子上也被它啃出個角,那嚴絲合縫的銘文線條頓時歪了。

銘文一道博大精深,錯毫厘謬千裡,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拉扯,那金線堆的銘文瞬間坍塌,被照庭卷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