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侄兒跟覃統領說幾句話,好歹曾經共事過。”杜寧對杜子泰低語,指向覃煬的方向。
杜子泰也不大喜歡覃煬,以前在樞密院要靠他,沒辦法,現在覃煬所有權力到他手上,還管什麽覃家威望。
他對杜寧點點頭,麵無表情與覃煬擦肩而過。
覃煬自然也沒好臉。
杜寧過來湊熱鬨:“覃統領,辛苦了。”
覃煬淡淡瞥他一眼,沒說話。
杜寧帶著幾分得意笑,冷嘲熱諷:“都說人怕出名豬怕壯,覃統領,這太出名未必好事,您真以為自己是諸葛亮,樞密院沒你就不轉了?就算是,三個臭皮匠還頂個諸葛亮,是不?”
換以前,覃煬反手一拳,打得對方滿地找牙,現在他心裏罵爹罵娘罵祖宗,嘴上卻笑:“杜寧,山不轉水轉,老子不會走一輩子背運。”
杜寧不宜久留,從鼻子裏哼一聲,轉頭進了奉天殿。
覃煬罵,哼個球!
隻等所有官員進殿,覃煬站在殿外,心裏五味雜陳。
曾經那些覃將軍長,覃將軍短,圍在他身邊錦上添花的馬屁精,如今各個視而不見,避之不及。
再想想家裏溫婉蓉的冷臉,他頭一次覺得心累。
他是不該打她,但後來他儘力討好,認錯,服軟。
還要怎樣?
長這麽大,遇到那麽多女人,也就溫婉蓉敢這樣……
覃煬心情極差,卻哪都不能去,更別說躲懶。
他聽見太監細著嗓子宣讀太子詔書,和杜皇後掩飾野心,義正言辭大談特談為聖上分憂的說辭,自己望著遠處保和殿的金色琉璃瓦,想皇上真睡得著,還是快要歸天,懶得管魑魅魍魎作祟?
不管前者還是後者,杜皇後的目的達到。
太子監國,輔國大臣為齊駙馬。
皇後黨徹底達到一黨獨大的目的。
至於臥病在床的皇上,就等著駕崩那天,交出玉璽,傳召太子繼位。
到時杜皇後是垂簾聽政還是擺脫傀儡小皇帝,改天下為杜,隨她高興。
覃煬還在神遊,倏爾殿內傳來一聲怯懦懦小孩的聲音,引起他注意。
再細聽,是六皇子的聲音。
六皇子從沒看過早朝陣仗,再看看不苟言笑的群臣,嚇得小臉煞白,說一句“眾愛卿”,後麵該說什麽,忘得一乾二淨。
一旁的太監急得小聲提醒,又提醒。
六皇子像嚇傻一樣,呆呆坐在椅子上,好一會反應過來,轉頭看向龍椅另一側的杜皇後,極小聲喊聲“母後”。
杜皇後嘴上笑,眼神卻是冷的:“太子,有話可與眾臣商量。”
六皇子抿了抿嘴,似乎有難言之隱。
杜皇後遞個眼色,提醒:“太子方才的話未說完,眾臣還等著您說話。”
“可,可是母後……”六皇子憋紅臉,吭哧半天,小聲道,“兒臣想尿尿。”
緊接著,一旁太監就看見六皇子的椅子上出現一灘水,流到地上。
一時間大殿裏安靜極了。
六皇子想哭不敢哭,坐在椅子上不敢動彈。
這場朝會如何開始如何結束,已經沒人在意。
群臣離開時各個滿臉愁容。
唯有杜皇後不是愁,是怒。
她把六皇子連拉帶拽帶進坤德殿,狠狠抽打手心,打完後叫吳嬤嬤帶下去,又叫來杜子泰,杜寧以及齊駙馬和丹澤。
先對杜子泰說:“哥哥,照六皇子今兒表現,撐不了多久,你那邊早早做好準備。”
杜子泰抱拳說明白。
接著又對齊駙馬疾言厲色:“齊賢,本宮要你好好教導太子,你就是這麽教的?你父親一生授業解惑,怎麽到你頭上,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齊駙馬嚇得趕緊磕頭謝罪,說回去一定好好教導太子,不會重蹈覆轍。
杜皇後語氣冷冷要他平身,眼神透出輕蔑,難怪長公主看不上。
第三個就是對丹澤交代:“今日之事一定有好事者大做文章,你在大理寺多盯著點,本宮不想聽見關於今日朝堂上任何流言蜚語。”
丹澤作揖應聲。
最後杜皇後看向杜寧語氣緩和下來:“樞密院那邊有你大伯即可,從明兒起,你調入大理寺,協助丹少卿搭理相關事務,他事多,需要幫手。”
即便知道是調到丹澤身邊做眼線。
杜寧依舊滿心瞧不起,他早有耳聞這個西伯男人如何上位,就沒拿正眼瞧過。
杜皇後交代完所有事情,吳嬤嬤端來茶點。
杜寧怎能容忍為奴為婢的西伯族與他平起平坐,揭開茶蓋吹了吹,倏爾將一整杯滾燙茶水潑向丹澤胸口,丹澤本能起身回避,還是被潑到袖子上。
他皺皺眉,甩甩衣服上的水。
杜皇後大怒,罵了句“混賬”,把杜寧趕出去。
丹澤沒吭聲,起身告辭,轉身離開。
杜子泰掃了眼他的背影,勸杜皇後:“娘娘,為一個鷹犬,犯不著跟自家人動怒。”
杜皇後神色恢複如常:“本宮正是用人之際,有些人去留,等太子繼位後再說。”
杜子泰立刻表現佩服之情:“高!實在是高!”
至於齊駙馬,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他沒有國仇,但有家恨。
隻等從坤德殿出來,借由去六皇子寢宮,偷偷摸摸溜出去,繞道而行去趟大理寺。
齊駙馬沒進去,隻叫人拿筆墨,寫了張匿名紙條給丹澤。
丹澤收到紙條時,正在給自己胳膊上燙傷藥。
下屬看他燙掉一塊皮,問要不要幫忙,丹澤搖搖頭,等人一走,打開紙條掃了眼,立刻用火褶子燒掉。
紙條上,白紙黑字要他當心杜皇後,趕緊找好後路。
丹澤何嚐不明白,自己是長公主的汙點,等沒用時,一切不複存在。
他包紮好被燙傷的地方,推開案桌邊的窗戶,望著春季午時的陽光,思慮很久。
隔天,他接見完杜寧,回坤德殿複命出來,又與鍾太醫擦肩而過。
兩人有幾麵之緣,點頭打個招呼,而後各行各的路。
然而丹澤出宮走到一半,突然想到什麽,調頭往回走,轉而去往太醫院的方向。
以他在大理寺的快速成長,想在太醫院摸清鍾太醫的底易如反掌。
與此同時,鍾太醫在坤德殿跟杜皇後一五一十匯報皇上的病情。
杜皇後聽後,略微沉吟:“本宮恐怕沒多少時間,皇上的病情最快要幾天?”
鍾太醫沒吭聲,手指比劃個五。
杜皇後微微頷首:“萬無一失嗎?”
鍾太醫點頭:“娘娘放心,服下此藥,再加以施針,不出一個時辰,經脈逆流,頭風病會劇烈發作,沒幾個人扛得住那種折磨。”
話音剛落,吳嬤嬤拿著新做的錦織對襟長袍進來,低聲道:“娘娘,龍袍做好了,您看看是否滿意?”檸檬㊣刂
鍾太醫一怔,打算行禮告退,被杜皇後叫住。
“你且看看本宮這身衣服是否合身?”
明黃色逶迤拖地的長袍,背麵繡有雙龍戲珠的雲錦刺繡,一針一線,栩栩如生。
鍾太醫趕緊跪拜,一句“吾皇……”還未出口,就被杜皇後打斷。
她睥睨一笑:“等那一天叩頭謝恩不遲。”
鍾太醫起身,被吳嬤嬤送出去。
回來時,杜皇後已經脫下方才的明黃長袍,坐在貴妃榻上悠然喝茶,抬抬眼:“太子的事交代清楚了嗎?”
吳嬤嬤畢恭畢敬回答:“回娘娘的話,鍾太醫一切準備就緒,保證六皇子服藥後,睡下去不會起來,而且查不出任何異樣。”
“那就好。”杜皇後露出滿意神色。
萬事俱備,隻欠一個守住宮門的惡狼。
杜皇後故意把覃煬留到最後收拾。
他跟那些宵小不同,不會乖乖就範,而且宋太君和太後的交情,是個棘手問題。
而後她想到五天時間,必須在五天內分出勝負。
隔天,杜皇後特意把覃煬叫著,一起去保和殿探望皇上。
保和殿內一股幽幽的龍誕香混著淡淡的湯藥味。
齊淑妃出來跪安迎接,杜皇後沒理,直徑走到龍榻邊,麵無表情盯著榻上瘦如枯槁的男人片刻,露出一絲微笑,下一刻卻無比悲痛行跪拜大禮,哭道:“皇上,臣妾沒有儘心儘責照顧您,還請陛下恕罪。”
皇上聽見聲響,微微睜眼,氣遊若絲說:“朕的皇後辛苦,朕不怪罪。”
杜皇後陪他演夫妻恩愛戲碼,一把握住皇上的手,悲戚道:“臣妾不能給皇上綿延子嗣,隻能好好輔佐太子,讓他多為皇上分憂,可皇上,您要快點好起來,臣妾,臣妾害怕……”
一句害怕,換一聲歎息。
皇上眼神渙散,不知想什麽,看什麽,沒一會又閉上眼。
杜皇後輕聲喚:“皇上?皇上?”
皇上沒反應。
“快叫太醫!”杜皇後連忙起身,衝出去。
沒過多久,鍾太醫帶著一行太醫院的醫師慌忙火急趕過來,又是拿脈,又是施針,整個過程覃煬看得清清楚楚。
說不震驚是假話。
皇上真不行了?
覃煬覺得說行,是騙自己。
可前段時間還問起大姑父是為何?
還有許翊瑾的調動。
以他的分析,就算杜皇後不知道邊界情況,杜廢材多少清楚,之前樟木城小規模侵略已經敲響警鍾,如果把得力乾將都調回,不怕敵軍二次進攻?
再退一步,這種軍機要職調令得皇上點頭,皇上要歸天,不至於把江山社稷都拉著陪葬吧?
他帶著滿心疑慮和擔心,不到申時離宮回府。
進院子時,溫婉蓉正抱著颯颯在門廊下玩耍。
那一刻,覃煬恨不得把母女立刻塞進馬車,連夜離開燕都,送到樟木城或者其他姑父那裏,哪裏安全,去哪裏。
但這個想法,隻能想想。
如今燕都連城郊重新布防,沒有通牒文書或令牌,想都不要想“逃離”二字。
覃煬想了想,沒叫溫婉蓉,轉身去了老太太院裏。
老太太鮮有變了臉色,隻叫他看清楚時局,且莫聽信小人讒言,做錯事,誤了自己和覃家。
而後叫覃煬把府裏所有會武的下人集結起來,開兵器房,下發武器,組成家兵,日夜巡防,以防萬一。
等一切安排完畢,再回到院子已近戌時末。
他進屋看了一眼,見溫婉蓉帶颯颯睡了,準備退出去,被叫住。
這次溫婉蓉披件外衣,下床,主動跟他說話:“今兒怎麽了?我聽見院子外有動靜,院子裏的人手也多了?”
覃煬本想抱抱她,手動了動,最終沒伸出去,說句“你別管”轉身就走。
溫婉蓉不傻,她明顯感覺到府裏氣氛不對,追出去。
“你今晚睡書房?”她拉住覃煬的胳膊。
覃煬腳步一頓,嗯一聲,抽回手,要她回去睡覺:“颯颯醒了,沒看見你,又要哭。”
溫婉蓉很少看見覃煬眼底隱隱透出緊張,不讓他走,關切道:“到底怎麽了?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被冷了這麽久,頭一次聽到溫婉蓉關心的語氣,覃煬忽而笑起來,一隻手抱抱她,像安慰:“沒事,就是來看看你和颯颯,看完了,回書房。”
前段時間半夜偷著翻窗都要擠在一起睡,現在自覺回書房。
溫婉蓉打死不信覃煬變得這麽乖:“要不你今晚睡西屋,西屋一直空著,我過來陪你說說話?”
覃煬沒應,把她推進屋後,就離開。
溫婉蓉本想問個究竟,可聽見裏屋颯颯的聲音,隻能作罷。
而從隔天開始,一連三天覃煬都是卯時不到進宮,天黑後才回來。
從第四天白天開始,杜皇後突然叫覃煬撤掉保和殿的所有守衛。
覃煬沒轍,把明哨換成暗哨。
杜皇後似乎清楚,卻裝作不知道。
她現在沒心思對付覃煬,巳時約了鍾太醫,午時她要去保和殿看皇上。
等一切事情辦完,剛準備午睡,大宗正院的人急急忙忙跑來稟告,說長公主絕食三天,怕餓出個好歹,問皇後的意見。
杜皇後原本不想理,但一想到過不了幾日,天下改姓杜,對長公主就寬容幾分,要大宗正院立刻放人。
長公主離開大宗正院的第一時間,就要去大理寺找丹澤算賬。
然而她的轎攆還沒到宮門口,遠處出現一個熟悉身影。
她立即下轎,跑過去請安:“舅母你怎麽來了?母後叫你來的?”
光湘郡主笑,屈膝福禮:“是啊,你這是去哪?”
長公主不想說,岔開話題:“不去哪,我陪舅母去母後那坐坐。”
說著,她挽起光湘郡主的手,去往坤德殿。
至於她真不去找丹澤算賬嗎?
當然不是,長公主了解宮裏規矩,母後沒要事絕不會找光湘郡主進宮,她要去聽聽,到底為何事,有沒有對自己有利的。
而這趟陪行,果然沒有空手而歸。
長公主送走光湘郡主,轉而叫人立刻送她去大理寺。
丹澤沒想到長公主被放出來,愣怔片刻後,叫人端來茶點伺候。
長公主笑得三分真,七分假:“本公主聽說堂哥在坤德殿把你胳膊燙傷了,來,我看看。”
說著,她靠近丹澤。
丹澤下意識退後兩步,作揖道:“卑職一點小傷無礙,倒是公主殿下,剛從大宗正院出來,就私自離宮,被皇後娘娘知道,不太好。”
長公主一改之前惡劣態度,語氣緩和:“本公主來是跟你談個條件。”
丹澤不信她的鬼話,下逐客令:“還請公主立刻回宮。”
“你真不想聽?”
“卑職不想。”
“關於溫婉蓉的也不聽?”
丹澤一愣,口風一轉:“卑職願聞其詳。”
長公主剛才還是明媚笑容,轉瞬即逝,神色淩厲:“丹澤,本公主早就察覺你對溫婉蓉別有用心,果然如此!”
丹澤皺眉:“卑職聽不懂公主何意。”
“聽不懂?”長公主大笑起來,忽而停住,“你這麽聰明的人會不懂?”
頓了頓:“本公主去書局找人查過,你所有的書,跟著溫婉蓉買,你是有多想她?得不到人,就去得到人家的書?真夠惡心的!”
語畢,她轉身就走。
既然關係已經鬨僵,丹澤沒必要客氣,上前一步拉住她,冷冷問:“剛剛說關於溫婉蓉什麽事?”
長公主皮笑肉不笑,挑釁道:“本公主剛才要說,你不聽,現在不想說了。”
她不說,丹澤緊緊拉住胳膊,不讓走。
“放手!”長公主急了,甩又甩不掉。
“本公主叫你放手!聽見沒?!”
丹澤依舊不放。
長公主知道他現在足夠資格脫離自己,倏爾態度一轉,湊近笑嘻嘻道:“你再不放,我就叫人,杜寧在這,你說他看到這一幕,會到母後麵前怎麽說你?他有多厭惡你,你知道吧?”
話音未落,丹澤的手鬆動一下。
長公主很快抽回手,趁其不備,一耳光落下,打得丹澤臉一偏。
“這一巴掌,你給我記住,你不過是本公主和母後的一條狗!”
語畢,頭也不回離開。
丹澤總覺得哪裏不對,顧不上火辣辣的疼,叫人備馬,直奔覃府。
他得儘快告訴溫婉蓉,這段時間,提防長公主,最好待在府邸,哪也不要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丹澤趕到覃府時,晚了一步,守門的小廝告訴他,就在剛才,皇後懿旨,請覃少夫人去宮裏賞花,還委派馬車來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