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到了工部官署，她駐馬門前呆立。有值守打著嗬欠出來關門，她驚覺已過了下值時辰，這才回了神，匆匆打馬上路。
她從後巷回家，先去馬廄拴馬。家裏有三匹馬，頤養的老馬“彩霞”，魏儲依上下值用的“黑裳”，還有她的“紅衣”。此時另兩匹馬見“紅衣”終於回家，各繞過木樁湊近嗅聞。十七拍拍“彩霞”，看看“黑裳”，給幾匹馬添草飲水，忙完才出馬廄。
轉過高高的幾堆雪，抬頭便能看見正房。兩頭臥房沒點燈火，中央的書房卻燈火正明。隻見牖窗洞開，側裏一人，半倚窗欞而立，兩手捧書，視線卻落在園中，聽見腳步聲，遙遙望過來，看向她說道：“我猜的不錯，十七當真從後巷回家。”他收起書卷，趴在窗上探出上身，“愣著做甚麽，外頭冷，還不快進來。”
十七快行幾步來到窗前，仰頭呆看他半日，突然抬臂抱住他，頭靠在他胸口，口中低低喚他，“哥哥。”
上回她這樣撒嬌還是幼時。魏儲依心化成一灘水，由她抱著，語氣不自覺溫軟，“這是怎麽了？”
十七不答，手臂越發用力。他摸摸她頭，柔柔道：“發上都是雪，一會化了要著寒，快進來，哥哥給你擦乾。”
十七輕輕嗯了一聲，鬆開他，卻沒有動。複抓住他兩袖，隻是看著他，眼裏藏千言萬語，最後隻化作一聲“哥哥”。
魏儲依凝視她麵，她臉上水痕橫縱，眼睫那裏凍了幾點冰碴，燈火下閃閃發亮。他輕柔地幫她擦拭，語氣藏不住擔憂，“到底怎麽了？”
十七不答，一味呆怔。忽感手臂一緊，一瞬間被他摟入懷中，她不由僵滯，感受他手在背上拍了拍，而後猛然用力，抱著她躍過低窗矮台，直把她抱入屋裏。放她站穩，那雙手才慢慢鬆開。
她抬頭看他，聽他和煦道：“小孩子不聽話，要受罰的。哥哥想想罰你甚麽…”他後退一步，手按她肩上，推她向通往她房間的架幾走，“便罰你去先洗沐，一會來書房，哥哥有話問你。”
書房通往兩臥房的門皆置於架幾後，他買來這座宅邸就有了，平日都是正門來去，不想今日派上用場。他拂開書本，旋開小門，把她推到她房裏，見她轉頭看他，說道： “才換的熱水，這會水溫應正合適，快去罷，哥哥在這等你。”
待她轉過屏風，他麵色驟變，手捂胸腔蹲在地上喘息。待挨過一陣陣心悸，人已如被上過重刑，渾身癱軟，麵白如紙。
聽到她臥房響動，他慌忙掙紮起身，連飲數盞水，終於有所舒緩，對鏡看了看自己，不覺怪道：“還未有一袋米重，哪裏便抱不動了…”
十七浴畢而出，他讓她坐在幾爐旁烤火，一邊給她拭發，一邊問道：“現在可以說了麽？”
十七盯看幾點火苗，終於說道：“今日我隨公主去定王府…正撞見定王側妃王夫人去了…”
魏儲依看她說：“被嚇到了？”
十七搖搖頭，“我不怕…隻是…”她又想起王側妃臨終的話，默默低了聲音，“她說公主毀了她一生…”
魏儲依不解其意，想了想說道：“人生在世總有不如意之處，想必王側妃也有甚麽難言之隱罷…”
十七一頓，“她還說，公主也毀了定王一生…”她似有所懼，一把攥住他手，急急說：“哥哥，若有一日，我做下甚麽錯事，要拖累哥哥…該怎麽辦？”
原來是借景思懷，由人度己…魏儲依輕柔地將她兩手收攏一起，都放在自己手心裏，望著她溫聲細語，“甚麽拖累不拖累，哥哥此生最重要之人就是十七，隻要你喜歡，可以做任何想做之事。便是有甚麽錯事，哥哥也不會怪罪你…”他慢慢停下，自己也被方才的語氣唬一跳，再細思一遍才說的話，不禁暗忖，這世上恐怕尋不出第二個如此溺寵小妹的兄長。那些話也不知怎的，不假思索便衝口而出。自古慈父多敗兒，這可不是要溺愛過了頭…他默了一瞬，找補道：“不過做錯事還是要受罰的，你要當心些，我這個兄長甚是威嚴。”
十七愣愣看他，忽然偏過頭彎起唇角，大概極力憋笑，臉上現出兩團淡淡的紅，燈火下像是兩朵可愛的花。
魏儲依近來總犯心疾，沒甚麽規律，說來便來，這會又開始了。勢頭比每回都要迅猛，乃至從胸口升騰起熱浪，一點點躥出，升騰到麵上，蒸現出紅暈。他握她的手慢慢收緊，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減輕痛苦。此舉也隻一瞬，他鬆開她，拍拍她頭，“莫要多思多慮，你我是兄妹，有甚麽事情不要一個人扛，告訴哥哥，哥哥和你一起麵對。”
十七點頭應下。他鬆口氣，站起身道：“明日還要早起，快回房歇息罷。”
十七嗯了聲，一步一回頭走向小門。魏儲依搖頭失笑，笑著笑著麵色一僵，呆立半日，茫茫然回到自己臥房。
本就舊疾纏身，三兩日要來此一遭。不重時，睡一夜便可好轉。如此纏綿數載，竟已養成習慣。今夜不過在窗前多停一會，料到少不了要難受，他昏昏沉沉睡下，夜半果然有些發熱，半睡半醒中睜眼，朦朧中好似見到幼時的十七，就躺在他身側，支起小腦袋滿眼關切地望著他。能感覺到一隻冰涼的手探上額頭，他被冷得激起一層顫栗，抓住她手握緊，含糊咕噥，“冷了？又叫哥哥焐被子？”說著艱難側身轉向她，伸手圈她進被裏，掖緊被角，將人緊緊護在懷中。小十七身上冰涼，麵頰尤甚。他扶住她頭，讓她臉貼在自己脖頸上。涼意驅散燒熱，他身上痛楚似有減緩，福至心靈，對這個舉動莫名熟悉。然而腦裏糊塗，想不出甚麽所以然，隻覺心中踏實，喃喃一句“快睡罷…”便一個跟頭跌進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