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世界不過是孩子捏的黃土城堡(2 / 2)

種子的長夜 鵝仔 2587 字 6小時前






大舅已經氣息全無,他的懷裡抱著幾隻紅薯,留在井底的薯種。</P>

而薯種已經黑腐,散發著腐敗的酸味,不僅這兩隻紅薯,整個井底都是這種酸味。</P>

徐子良差點嘔吐出來。</P>

於是開始劇烈的嘔吐,眼睛鼻涕什麼的全都隨之而來,等嘔吐終於止住,徐子良抹去眼裡的涕淚混合物,徐子良又看向大舅,大舅很安靜,徐子良突然就平靜下來,大舅一定是帶著他的薯種去見到他最想見的人吧。</P>

很可能,大舅並不是被這病毒奪去生命的,他是懷著對舅媽的懷念,主動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命運拿走他的生命之前,這個世界沒有了舅媽,就沒有了光和愛,活著也沒有了任何意義,追隨與離開,對大舅才意味著新生。</P>

徐子良拉了拉大舅的手,這雙一生與土地打交道的手,還是那麼粗糙,那麼熟悉,從徐子良剛記事的時候起,大舅就是這樣的一雙手,現在還是,在一個徐子良現在還不能抵達的世界裡,大舅還會帶著他的那雙手和舅媽並肩勞動吧。</P>

平時徐子良是一個不相信來生與鬼神的人,可這時徐子良很相信,</P>

選擇相信,可以讓徐子良感覺到生命還是有意義的。</P>

手機的電即將用光,徐子良開始向井上爬去,回到豎井上,徐子良用手機的相機檢查了自己,嘴唇是正常的顏色,雖然因為缺水而有些脫皮,但隻是疲憊,沒有被疫病所染指。</P>

但徐子良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和大舅與舅媽共同經曆這麼多,病毒早就在他的身上潛伏了,對此他絲毫不抱有僥幸的心態和想法。</P>

到來是必然的,或早或晚。</P>

徐子良想找鄰居尋求幫助,他要把大舅從井底背上來,把他葬在舅媽的身邊,葬在他們勞作一生的田地裡。</P>

遠處的哭聲繞耳,徐子良放棄了這個打算。</P>

他想起上學那會兒所學的曹植的《說疫氣》-------家家有僵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P>

現在也是。</P>

打開門,徐子良倒吸一口冷氣,門外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好幾個人,眼鼻流著黑色的血,見徐子良開門,其中一個想開口說話,可他一張嘴,一股黑色的血流從他的嘴裡淌出來,黑血一直流到他的胸口,又順著胸口大滴大滴滴落在他的腳下。</P>

沒過多久,他們幾個人的腳下就一灘黑色的血,散發著腐爛果子的酸腐味。</P>

膽子再大,徐子良還是被嚇壞了,他大叫一聲。</P>

然後醒來。</P>

開門受驚嚇是一個夢,這個夢經常出現在徐子良的夢裡,折磨著他,讓他更加消瘦不成人形。</P>

徐子良還是獨自住在大舅家裡。</P>

日子每一天都在悶聲不響中度過,有時徐子良感覺自己活得就像一塊能呼吸的石頭,一動不動,轉眼就是一整天。</P>

或者躺在床上,注視著床頭前大舅和舅媽的相片,不同時期的,從年輕,到中年,年輕時照片多一些,可見那時還是愛照相的,年齡越大,就不怎麼喜歡拍照了,這幾年更是沒有一張相片。</P>

徐子良看見舅媽年輕時的樣子就透露著賢惠,短短的黑發,樸實的笑,耳邊的短發掛在耳後,耳垂上墜著金耳環,環形的,徐子良很熟悉,舅媽戴了一輩子,就在舅媽下葬時,大舅還用麵巾紙將舅媽耳朵上的金耳環擦亮,舅媽臨終前吐出的血流在耳環上,耳環結著黑色的血痂。</P>

愛乾淨的舅媽,雖然去了另一個世界,但耳朵上結著血痂的耳環,還是會讓她靈魂不安的吧。</P>

看著默默擦著耳環的大舅,徐子良心想。</P>

大舅年輕時的樣子像個書生,愛穿白襯衣,雖然做的是種地的活,但他喜歡穿白襯衣,並且將襯衣袖子高高挽起,那樣子更顯得精神。</P>

那時的大舅和舅媽,朝氣蓬勃,就像抽穗的麥子,從頭到根都透著旺盛的生命力。</P>

想法獨自將大舅從井底背上來之後,徐子良回屋在衣櫃裡翻找一番,他想找件大舅最喜歡的白襯衣,但一件都沒有,徐子良就找了一件淺色的外衣給大舅穿上。</P>

墳塋是大舅和舅媽的新家了。</P>

剩下徐子良一個人,忘了時間,隻知道白天與黑夜,不知道是星期幾,也不知道是幾號,立秋那天天氣很熱,徐子良覺得夏天到了,等腦子不是那麼混沌時,突然想起夏天早已過去。</P>

上次吸煙是在什麼時候呢?徐子良想吸煙。但香煙早就沒有了。</P>

徐子良坐在院子裡的竹椅上,想象自己從衣袋掏出香煙和打火機,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把銜在嘴上點燃的情景。</P>

香煙點燃,他大大地往胸裡吸了口氣,胸口飽滿起來,也頓時來了精神,接著徐徐地,緩緩地吐出一口煙氣,舒坦,當然,這都出自徐子良的想象裡。</P>

下雨了,徐子良還是坐在竹椅上,任由雨滴的敲打。</P>

日子被疫病攪得分崩離析,徐子良感覺他已經接近於一具動物骨骸。</P>

現實已經將他折磨到麻痹,接下來呢?怎麼辦?去哪裡呢?或者不想去哪裡呢?對此他越發糊塗起來,他感覺自己的腦子與思想不再屬於他自己。</P>

淋了一會兒雨,徐子良感覺渾身發冷,再淋下去就得生病,到時得不償失,徐子良這才懶洋洋地站起身進了屋。</P>

雨細細微微,徐子良躺在床上,支起耳朵才能聽得清雨的確在下,世界上有下雨的情況和不下雨的情況,有時究竟哪一種,需要支起耳朵才能知道。</P>

父母那裡,自從徐子良放下筍乾和木耳那天起,就再也沒回去過,父親開始活得小心謹慎,儘管如此,他還是家裡最先感染的那一個,接著是母親,特殊時期,徐子良的大哥料理了父母的後事,他沒讓徐子良回去,人多,被感染的可能越大。</P>

噩耗先後被大哥傳遞給了徐子良,聽聞父親母親的死訊,徐子良淚如雨下,自責,痛苦,仿徨的情緒交織成絕望壓抑的網,徐子良在大舅家裡設立了靈堂,找來一瓶酒獨自大哭跪拜祭奠。</P>

哭完,喝光了一瓶酒,徐子良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他用了一番勁,才從地上爬起來,又像個身體不好的老頭子一樣行動滯緩的走到水壺邊接了水喝。</P>

連綿的噩夢雖然可怕,夢之外的經曆才是真實與更加折磨人的,從舅媽離世那天開始,這個世界發生快速與巨大的變化。文明的社會,其實不過一顆螺絲,疫情就像突然砸來的一記錘子,螺絲崩飛,社會就此轟然坍塌。</P>

人類的文明,更像小孩子捏造的,黃土的房子,稍微遇到一點外力就不可阻止的崩塌了。</P>

沒有什麼能是永恒的,生活從此永遠改變。</P>

從大舅一家,到徐子良幾乎所有的親人,離開的離開,遠走的遠走,突然消失的再也見不到了,連個告彆都沒有。</P>

大哥也沒音信了,手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