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人心是一片海(1 / 2)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940 字 1個月前




薑望認真地看著雷占乾。

此時他站在那裡,弓著身、披著發,臉上的表情,很是苦澀。

「你確實知道林有邪的事情?」薑望問。

「最近鹿霜郡來了好幾撥人,那些青牌捕頭,裡裡外外篩了好幾遍。我當然不會一無所知。」雷占乾解釋道:「今天看到博望侯夫人,我就知道,兩位侯爺一定是為林捕頭的事情而來……」

他非常無奈地道:「但我確實也不知道,林捕頭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又在哪裡。」

「雷兄,你是一個聰明人。」重玄勝慢吞吞地說道:「但這番話我聽著確實不太明白,你不妨坐下來,慢慢解釋。」

雷占乾又半坐下來,謹慎地說道:「我見到博望侯夫人,是在五月一日。後來聽說林捕頭也是在那一天失蹤,而且就在那片林子……再加上都城巡檢府查了這麼些天都沒有查出結果,我想,武安侯肯定會登門的。」

重玄勝並不說話,隻用眼神告訴他,繼續。

雷占乾道:「博望侯夫人當時去的那片老林子,叫做野人林,鹿霜很少有人會去那裡。不過野人林是秋藍菇的主產地,所以我們雷家每年都會派人去幾趟……哦,秋藍菇是釀造鹿鳴酒的原材料之一。」

「鹿鳴酒是很珍貴,所以秋藍菇也價值不菲……」重玄勝問道:「但應該也輪不著伱親自去採摘?」

「當然,這些事情,往常我從來不過問的。」雷占乾道:「主要是那段時間,野人林裡出現了懨魑,我們雷家好幾隊采菇人,都在山林裡失蹤了……」

他有些苦澀地道:「實不相瞞,自十一皇子出事後,雷家的供奉走了大半。鹿鳴酒又是我們雷家還能掌握的獨門生意,現在幾乎是家族的支柱產業了……我隻好親自走一趟。」

「那天在野人林裡遇到博望侯夫人,我也很意外。但想著不會有什麼交集,也就什麼話也沒說地離開了。」

齊之《異獸誌》有雲:「不老泉有惡巨人,名曰懨魑。八臂猿麵,黑身長毛,三趾有蹼。怒則大笑如人聲,口吞日色,食骨而明。人見之,懨懨欲死。

不老泉是神話之地,且不去說,這懨魑是有明確記載的相當凶惡的異獸。

重玄勝聽罷,隻是道:「說起來我倒是不知,你們鹿霜郡野人林這地方,為何叫野人林呢?今時今日,難道還有野人藏匿其中?」

雷占乾很端正地回答道:「很早以前,這裡是瘴癘之地,蟲媒猖獗。確實有一些人,為逃避戰亂,躲進老林中,繁衍數代下來,幾如野人。大齊幾經征伐,形成今日之疆域,也囊括此地。今天子登基之初,於內政就專有『治惡地』一項,樓……七賊曾於此地除瘴,以大法力破天地之惡,才叫這片老林成了今天的樣子,無有傷人之惡。但野人林這個名字,卻是一直延續下來。」

所謂『七賊』,在齊國往往指代的是樓蘭公。

當年齊天子親伐樓蘭公,列數罪狀有七,斥為七惡之賊。

後來人們提及樓蘭公,很少直言,皆以此指代。

重玄勝聽罷,又道:「懨魑這等異獸,可是非常罕見。我都隻在書上見到過,不意想還能夠在野人林出現。」

「侯爺說的是,我也很是費解,但想想野人林廣闊深老,除了七賊,也沒誰真正了解過。有些怪奇,也非是不可能……」雷占乾道:「那頭懨魑我已殺了,因為稀罕,屍體也帶回來了。現在仍在地庫裡保存,博望侯可要看一眼?」

這大概隻是個客套話。

但重玄勝直接起身:「那就有勞了。」

雷占乾怔了一下,便道:「幾位請隨我來。」

一行人於是又隨著雷占乾轉場。

作為鹿霜郡首屈一指的大族,雷氏祖宅占地極廣,且是依山傍水,風景獨好。

雷占乾所言的「地庫」,建在一處荷葉連碧的水塘之下,入口則在水塘旁邊嶙峋的假山中。

「因為藏酒的關係,我們雷家建了很多地庫。這一處地庫是祖上傳下來的,現在獨屬於我。裡麵貯存了一些年份特殊的酒,也有很多我個人的藏品,包括懨魑的屍體……」行走在甬道中,雷占乾一邊帶路,一邊解說:「地下的氣溫很低,是特意用法陣控製的……」

地庫穹頂每過大約三丈,便嵌有一顆明輝珠,光線並不甚亮,使得整個地庫恒定於一種近似於黃昏的狀態裡。

大約是雷氏貯酒的講究。

地庫兩側打磨得十分光滑,但是在牆壁上高出地麵兩尺的地方,會有一個個長方形的、乾淨清爽的石洞,並不會太深,間隔著一定的距離,似掛畫一般排開。

而一甕甕老酒,就擺在其中。

乍眼看去,如觀神龕。

這些酒甕外表也都十分光滑,幾如銅鏡一般、可映人影,顯然是有專人清潔的。

行走在這種很有些年頭的地庫裡,看著那一甕甕如神像般被供奉的酒,也幾乎是從另一個角度旁觀鹿霜雷氏的歷史。

一個最早從事釀酒的小作坊,是如何一步步成長起來,成為帝國大族,到最後族女嫁入深宮,貴妃誕下皇子,流淌著雷氏血液的大齊皇裔,一度坐望龍椅……

這個家族是有希望成長為帝國頂級名門,與國同榮的!

到後來雷貴妃身死,到後來長生宮宮門緊鎖。

雷氏一夜之間,由盛而衰,也似這貯藏著老酒的地庫一般,慢慢沁出寒意來。

觀雷氏,亦是觀齊國。

如雷氏這般的世家大族,正是如今這強盛帝國的根基之一。

前日之平民,昨日之名門。

今日之雷氏,又是他日之誰家?

十四哪怕是成了博望侯夫人,卸了重甲,在外人麵前仍是不怎麼說話的。

薑望在進入地庫之後,也是很少講話,把問題都交給重玄勝。因為重玄勝肯定會問得更關鍵,更有針對性。他隻是用他的一雙眼睛,用他的一雙耳朵,細細觀察。

在一間專門鑿出來的石室裡。

他們看到了懨魑。

這頭懨魑的屍體,被展開了釘在十字木樁上,

高有一丈餘,筋骨強健。通體是黑乎乎的,隻有嘴裡外凸出來的獠牙森白。左邊獠牙已是斷了半截,隻有右邊仍算完好。

體外長毛焦卷,亂糟糟的十分難看。

又有許多未經遮掩的傷口,猙獰醜陋。

但它卻是非常乾淨的,沒有半點臟汙,內臟也被掏空。遍身連一丁點異味都沒有,顯然是經過了特殊的處理,可以長久的保存。

「這頭懨魑瞧著不弱。」重玄勝打量著道。

「按照《異獸誌》的記載,它在懨魑裡應該尚未成熟,所以並沒有達到很強的狀態。現在隻相當於內府境修士的戰力。」雷占乾解說道:「我倒還能應付。」

「有這一頭懨魑在,會不會還有一窩?」重玄勝問。

「這我倒是不清楚。」雷占乾道:「但書上說它性喜獨行。」

重玄勝道:「它既然是還沒有成熟的小獸,附近應該還有母獸存在才是……」

「這個《異獸誌》上沒有記載。」雷占乾顯然被問住了:「懨魑是多大開始獨行,博望侯知道麼?」

重玄勝隻道:「我的認知也全來自於《異獸誌》,這還是第一次見著本尊。」

在重玄勝與雷占乾對話的過程中,薑望已經默默地開始了觀察。

自那本無名之書上學得的驗屍技巧,於今日便可稍作應用。

他重點觀察了這頭懨魑的傷口,也分析了它的毛發、肉質。

林氏家傳的專業手法,他雖是學得不精,第一次應用,但也獲知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這頭懨魑具體的死亡時間,的確是在三個月之前,與雷占乾的說法對得上。

它也的確是死於雷法。

單從這具懨魑屍體所反應出來的雷占乾的力量,其實能夠說明,這段時間雷占乾仍是精進了許多的。雖然精神有些衰頹,但修為並沒有落下。

尤其是懨魑心口處的那一抹銳意……

「雷兄,算起來咱們也交過很多次手了。」薑望忽地開口道:「你好像一直都是空手對敵,可有什麼擅長的兵刃麼?」

「擅長倒是談不上。」雷占乾眸光一黯,低聲回道:「殿下以前教我練過一套刀術。我不太喜歡,沒怎麼精研。他走以後,我才撿起來……」

薑望輕嘆一聲,沒有再說話。

「一直隻在書中得見,隻能腦海觀想模樣。」重玄勝仍是看著眼前的懨魑,讚嘆道:「雷兄今天是讓我長了見識了,不虛此行吶。」

雷占乾很快就收拾了自己的心情,恭維地道:「能被兩位侯爺看這一眼,那它就沒有白白現身,也不枉我親入野人林,與它廝殺一場。」

重玄勝笑了笑,又左右看了兩眼,讚道:「這地庫建得真是不錯,匠心獨運。所謂『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以此觀之,也難怪鹿霜美酒能夠天下聞名。」

「得侯爺這聲讚,幸何如之?」雷占乾始終保持謙卑的姿態:「回頭我在這裡選兩甕最好的酒出來,親自送到兩位侯爺府上去……隻望兩位莫要嫌棄才是。」

「不必如此客氣!」重玄勝臉上掛笑,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倒像是本侯貪你的酒。」

雷占乾緩聲道:「酒再好,也需要有識味的人品。不然牛嚼牡丹,豈不讓人心碎?我雷氏釀酒為生,三年釀造,十年窖藏,賣與有錢人,贈與知味者。」

「好一個『賣與有錢人,贈與知味者!』天下之酒壚詞狀,莫有如此!」重玄勝讚不絕口:「雷兄能夠說出這句話,十一皇子當無慮矣!」

這話無非是說高價賣給有錢人,無價贈與當權者,隻是稍作美化。內裡剝開來看也並不算稀奇,談不上什麼金玉良言。但若不是真正對世情有所洞察,絕說不出這樣的話。

至少以前的雷占乾,是無法有這樣的體悟的。

「昔日天府秘境外,俊才雲集,我亦旁知,與長生宮門客有過討論。彼時兩位一為遠來稚客,一為無勢貴子,雷占乾生無慧眼,未識璞玉。唯獨殿下說,重玄之胖公子,平日山水不顯,今朝登台,必有風采,邀客遠來,亦絕非俗輩……」

雷占乾語帶感慨:「但誰能知,今日皆國侯?」

又道:「我當以兩位侯爺為榜樣。」

「言重了,雷兄。」重玄勝拍了拍他,然後道:「好了,好了。藏酒也看過了,懨魑也看過了,咱們且上去吧。」

雷占乾落後半個身位:「我讓人拿出秘藏好酒,再備些野味,侯爺不妨在此用過晚宴……」

「晚宴就不必。」重玄勝擺了擺手,臉上的表情又歸於嚴肅:「不過雷兄,我們兄弟這次過來,還真是有事相求。」

「您隻管講,我能夠做些什麼?」

「今年四月到六月,整個鹿霜郡境內,發生過的所有異於尋常的事情,你一概幫我找出來,整理成冊。我明天會派人到府來拿。時間很緊張,有問題嗎?」重玄勝邊走邊道。

雷占乾果斷應道:「沒問題!」

重玄勝又道:「另外我要你們雷家關於野人林的所有記載。當然,這份情報不白拿。按巡檢府甲等情報的規格來付帳。」

「野人林除了秋藍菇,也沒有什麼重要的珍材。這些資料沒什麼稀罕的,我讓人整理好,到時候一併給您就是。侯爺談及錢財,未免有些生分了。」

「誒,以後合作的機會還很多,要做長久的生意,就不能要一方白白付出。」重玄勝態度親和:「這事你聽我的。」

雷占乾的眼中驟然生出一抹驚喜:「好,我聽侯爺的!」

說話間一行人已是走出了甬道。

重玄勝停下腳步:「今天就到這裡吧,雷兄不必再送。我們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還要去一趟野人林,還得再去一趟郡守府。」

雷占乾也知他們有急事在身,便隻立在原地,於蕭瑟秋風中拱手:「兩位侯爺顧念友人之心,日月可鑑。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林捕頭也一定能夠化險為夷……」

……

……

博望侯和武安侯的車駕,可謂是來去匆匆。

但帶給雷氏的忐忑,卻忽然變成了驚喜。

時至今日,還有什麼比博望侯提出的長久合作更能振奮雷家?

武安侯是帝國新貴,重玄家是頂級名門,若真能與他們攀上關係,雷家可以說衰勢立止,未來或有可期。

雷占乾把重玄勝的兩個要求提出來,雷家上下即刻便行動起來。雷宗賢更是恨不得親自拿著鞭子,去督促族人,把博望侯要的情報全部整理完備。

而薑望和重玄勝這邊,馬車已經轔轔遠去。

依舊是青磚掌鞭。

車廂裡依然隻有三個人。

重玄勝靠在車廂上,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似是在養神。

嘴裡卻忽然問道:「雷占乾的刀法很強?」

薑望答道:「算是不錯了,幾乎可以追得上那位冬寂軍正將朝宇當初在大師之禮的層次。說明這段時間,他也沒有虛度。」

「大概吧。」重玄勝說著,又問道:「今天再遇到雷占乾,你是什麼感受?我是指……你怎麼評價他。」

「十一皇子的離去,對他而言是人生的巨大挫折,但也未嘗不是他自修羽翼的開始。隻是,以前的那個雷占乾不會再有了。」薑望有些唏噓地道:「我想起來第一次跟他對上,的確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強大的壓迫感,我險些因為他提前突破內府……」

「那樣的話,你就無法在內府境擊敗王夷吾了。」重玄勝很平靜地接了一句,又嘆道:「雷占乾此人,又一個故事書裡的角色,歷大變而將有大成啊。」

「你會覺得雷占乾有問題嗎?」薑望問。

重玄勝道:「截止到目前為止,他為人所見的所有嫌疑都洗清了。」

「還有不為人所見的嫌疑嗎?」

「那也難說得緊。鹿霜郡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若說林有邪從未離開鹿霜郡,當地有資格涉及、有能力把事情做得那麼乾淨的,也就那麼幾家。雷家當然是鹿霜郡最有影響力的家族,像周家、嚴家,以前也都輝煌過。現任鹿霜郡郡守駱正川,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薑望沉默了片刻,問道:「所以我們現在去野人林,是為什麼?你已經有線索了?」

重玄勝隻道:「巡檢府已經在野人林搜查過好幾輪,你也親自去了一趟,現在我又要去一趟……你會怎麼想?」

薑望問:「我怎麼想?」

「你上一個問題是什麼?」重玄勝問。

薑望大概明白了,想了想,又道:「所以,你想打草驚蛇?」

重玄勝並不回答這個問題,轉道:「林有邪的失蹤,我越來越相信是一場意外。因為所有既定的社會關係和過往線索,都不足以導向她失蹤的結果。沒有人想對付她,沒人有必要對付她。而在所有的案件裡,意外案件是最難查出真相的。因為說不定隻是哪個過路的強者,隨手將她擄去……諸如此般,要怎麼查?

當然在咱們齊國,沒有那麼多肆無忌憚的事情發生。本地的強者都有千絲萬縷的顧慮,過路的強者都需要報備,沒幾個人有那麼大的膽子,也沒幾個人能夠把痕跡處理得那麼乾淨。我更傾向於,她也許是撞破了什麼事情……」

「她能夠撞破什麼事情?」薑望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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