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迓
薑望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在沉墜,墜往那無光無底的深淵。
印成鏡花剪影的竹碧瓊,看不到了。
譬如卓清如、陳治濤、符彥青,密密麻麻的人族大軍,都消失在倏然截斷的視野外。
他拔劍時未加思索,但思索後還是會這樣做。
從水鏡中走出來的那個人是誰,想做什麼,有多麼強大……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竹碧瓊是他的朋友。
那麼拔劍!迓
然後被碾壓。
這個過程太快,快到他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身經百戰如他,已然第一時間調動了所有的力量,但在那一隻隨意蓋來的巴掌前,連仙念都來不及召發!
神光熄滅,道元歸海。
下墜是身心俱沉,兩手空空。
黑暗是湮儘光源,當然也包括希望。
薑望並不覺得自己已經死去,因為在「死去」之前,他聽到了竹碧瓊的聲音。迓
那麼尖利而瘋狂的……是他從未感受過的竹碧瓊。
時間沒有意義,他也並不感覺痛苦。因為「感覺」也正在散去。
然後在無儘的黑暗裡,突然出現了「色彩」,出現了黑暗以外的事物——那是瀰漫的白色霧氣。
他好像墜在白霧裡,往上看是煙氣鳥鳥如飄帶,更高處黑暗無邊。
所見霧氣飄飄渺渺,漸而稠如濃雲。
薑望感覺自己陷在雲中。
或者說,他是先被雲床托住了,而後才恢復了感覺。迓
那種恐怖的沉墜感由此散去,他一個躍身,伸手握劍——這時候才發現自己身邊並沒有劍,才反應過來自己是神魂狀態,故而顯化劍靈於手中。
他有了腳踏實地的觸感,冷靜地觀察環境。
這時候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動聽的女聲,帶著些許調侃的意味——
「讓我瞧瞧……是誰家少年郎,一直養在我深閨?」
如此熟悉的聲音!
難道在鏡中?
無邊的黑暗都被驅逐了,瀰漫的雲氣也散開來。迓
翠竹玉屏風,胭脂獸香爐。
溫潤的明珠做暖燈,凋紋照影,卻是一副踏青圖。
鎏金的琥珀成滴漏,碎珠敲玉碗,羞羞答答試著音。
極華美之想像,儘名家之典雅。
確然是女子閨房!
薑望出現在此間,有些無從落腳的窘然。甲胃在身,血跡新橫,恐擾香閨美夢。
翠竹玉屏風攔在他的身後,暗香浮動於鼻息,他往前看,有一個臨窗而坐的宮裝身影。體態婀娜,長發及腰,正對鏡梳妝。迓
從這個角度,並不能瞧見這女子的麵容。
但從鏡中也可稍窺幾分顏色。
眼是煙雨橫波,眉是秀巒起峰。
雖是驚鴻一瞥,卻已鐫刻萬年。
若說夜兒之美,是最精致的工筆。她的美麗,就是最迷人的寫意。一縷發絲一卷衣角,都以美麗的姿態舒展。
「閣下……前輩……您……」薑望換了幾次稱呼,拱手一禮:「請先放我出去!」
他雖然是第一次見到鏡中世界的這一位,但以紅妝鏡隨身這麼多年,也早已經有過相見的心理準備。迓
尤其是在神霄世界裡,這位出手食龍之時。他已預感這一天不會太遠。
說到未知,誠然未知。說到恐懼,其實沒有。
他從未在鏡中感受過敵意,反而有很多次,都是因為紅妝鏡死裡逃生。
對於鏡中神秘的存在,他常常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每渡劫一次,就多一分了解。這些年陪伴過來,像一個從不見麵的朋友。
他也設想過會以什麼方式,在什麼時候見麵。
他也想過屆時自己是否會有能力,能夠反饋一點什麼,來撫平這位未曾相見的老友的痛苦。
在飛雪劫、在覆海劫、在問心劫……那些感受太深刻。迓
但沒有想過在今天。
今天他自身難保,今天他痛失好友。他也不認為在這超脫之局,鏡中的這位能做到什麼。
他還是更相信虞禮陽,相信燭歲曹皆他們的力量。
「不必擔心。」鏡前的女子沒有回頭,反而是用尾指的指腹,細致地抹著胭脂:「這裡的時空是靜止的,不會浪費你的時間。」
薑望再一次環顧左右,並未感覺到有什麼不同。
「時空靜止與否,是相對的概念。」鏡前的女子笑了:「比如就在剛才,我已經把你的甲胃剝下,又給你穿了回來。」
薑望立即低頭觀察,緊張地摸著自己的甲。迓
女子笑出聲來,笑得花枝亂顫:「你一定要這麼可愛嗎,小男孩?」
「晚輩已經二十有二。」薑望很認真地反駁。
「我知道,我知道,霸國侯爺嘛。」女人抬了抬手,算是打斷他的解釋。
這隻手纖柔合度、晶瑩玉潤,當它舉在空中,立刻聚攏了光輝,簡直是最完美的藝術品。很難想像什麼樣的匠師,能凋刻出這樣的作品來。
而她的手隻是落下來,埋進她烏黑的長發。
五指靈巧地跳躍,有一種高山流水撫長琴的美感,叮冬碎響間,輕易地挽出一個流雲髻。
「我的力量有限,為了永駐青春,不得已而為之……你這麼大了應該知道的,女人為了美麗,總是可以做很多事情。」迓
她如是說著,雙手按著頭發,微微側過臉來,衝著梳妝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那裡有一個打開的鎏金紅緞盒,盒子裡安安靜靜地躺著一隻發簪。
色作燦金,形為展翅之鳳。
薑望莫名地就懂了她的意思。
她本來就應該被理解,被環繞,被追捧。
薑望走上前去,站到這位第一次見麵的美麗前輩身後,用握劍的手,拿起了那根發簪……
瞄了半天,不知如何安放才合適。迓
天可憐見,他雖貴為霸國公侯,也稱得上功成名就。但不算薑安安的話,為女子簪發還是頭一遭!
就連薑安安,現在也不樂意讓他簪發了……
女人好像瞧出了他的窘迫,語氣輕鬆地道:「怎樣自然怎樣來,美無需刻意。」
薑望聞言,索性指尖一扭,挽了個簪花,以寶劍歸鞘的方式,橫簪於發髻。
在他鬆手之後,簪尾方顫,簪身鏗然作劍鳴。
端的是利落功夫!
「……不錯。」女人嘴裡說著不錯,又將發簪取出來,重新簪了一遍。迓
她認認真真地照了一陣鏡子,又用尾指抹掉了一點胭脂,裁了一下唇形,而後才在軟墩轉身,瞧著薑望:「美麼?」
太美!
因為太過美麗,而竟有一種令人自慚形穢的壓迫感。
薑望不自覺地後退一步,道:「是好看的。」
「誇女孩子的語言這樣貴乏可不成。」女人搖了搖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薑望不知道該說些說什麼,也不知這位前輩想做什麼,隻道:「不知道外麵的情況怎麼樣了。」
「那個叫竹碧瓊的小女孩……是你喜歡的人嗎?」女人看著他問道。迓
薑望從這個問題裡嗅到了一點希望,認真說道:「她是個很好的女孩,我對她的喜歡,是朋友間的喜歡。如果您能……」
「這句話真殘忍啊。」女人嘆了口氣:「你這樣是不會招人喜歡的。」
她話鋒一轉:「但我喜歡,至少你是一個對感情誠實的人。」
薑望默然,而後道:「感情的問題對我來說太遙遠了。風花雪月是那些公子小姐的事情,我沒有時間。肩上也很滿,路途也很遠。」
女人寧靜地坐在繡墩上,她的美麗剪影在紙窗。薑望這幾年是如何生活,雖然她因為沉睡,並不能全部看到,但偶然的浮光掠影,也足以感受艱難。語氣帶了點憐惜:「你年紀輕輕,已是霸國公侯,也可以考慮一下安寧的日子。」
薑望道:「我仍然兩手空空。」
「竹碧瓊不夠好麼?」女人問。迓
「她非常好,好到不能再好。」薑望道。
女人道:「那就是時間不好。」
薑望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遲疑著道:「您……能夠救她嗎?」
又補充道:「或者說,我可以做些什麼?」
女人搖了搖頭:「沒人能救她,除非姞蘭先願意放手……噢,姞蘭先就是剛才那個險些殺死你的人,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海族傳奇賢師,覆海。」
「姞蘭先?覆海?」薑望眉頭緊皺。
「這要從何說起呢?」女人連嘆息都很溫柔:「我已經非常了解你,但是你需要了解一下我,對麼?」迓
薑望儘量壓下自己的焦切:「如果前輩覺得合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