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如此二十四年(1 / 2)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2374 字 1個月前




遊缺拄鋤於地,孤獨地看過來。

樓君蘭很有禮貌地拱了拱手:「晚輩今日拜訪貴府,思及前輩英姿,不勝神往,故來登門……不知前輩是否歡迎?」

遊缺麵上沒什麼表情:「你覺得呢?」

樓君蘭倒也不尷尬,扭頭又對遊欽維道:「遊老先生,不知方不方便讓我跟遊缺前輩單獨聊一聊?」

以樓君蘭的性格,方不方便都得方便,遊欽維也算是看明白了,所以豁達地道:「樓姑娘開口,那還有什麼不方便的?」

說著便要退場。

「我說。」遊缺幽幽道:「不需要問一下我的意見嗎?」

遊欽維看著他:「那你願意跟樓姑娘單聊一會兒嗎?」

「我不願意。」遊缺乾脆地道。

「哦。」遊欽維轉身走了。

遊缺抬了抬手,好像要把人叫住,最後又停在那裡,有些遺憾地看著樓君蘭:「真是人走茶涼呀,這老頭以前對我好得不得了,把我當親孫子捧,現在連我的死活都不在乎。」

「前輩還沒有走。」樓君蘭提醒道:「是人還在,茶就涼了。」

遊缺眼神深邃:「謝謝你,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會聊天。」

樓君蘭看著他:「哦?前輩還接觸過什麼別的年輕人嗎?」

遊缺無所謂地道:「有個叫遊世讓的,有段時間總是過來罵我。」

樓君蘭擰眉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是您的親侄子吧?」

遊缺哈哈一笑:「他罵人的水平比他爹差遠了。」

樓君蘭沒有笑,她知道遊世讓的父親,就是遊缺的親兄長。現在已經死了,死在前年的景牧戰爭裡。

她想了想,說道:「都說前輩性情孤僻,今日一見,與傳言大不相同。」

「倒也沒有說錯。」遊缺認真地道:「人人奮進,而我倒退。人人結群,而我獨處。跟大家不一樣,可不就是孤僻嗎?」

樓君蘭的視線掃過園子裡那些雞,它們顧自踱步,低頭啄食,無憂無慮:「我發現前輩院裡,無論雞犬,都很安靜。」

遊缺淡淡地道:「吵到別人,會讓我難堪。」

樓君蘭意味深長地道:「前輩對蠢貨的耐心真是不錯。」

「隻是沒什麼可在意的罷了……」遊缺微笑道:「也許我才是蠢貨呢?」

樓君蘭道:「看來在前輩的眼裡,我也是那些蠢貨之一。」

「不要總叫前輩,遊缺即可。」遊缺擺擺手:「廢人一個,怎值當樓姑娘登門?」

他竟然並沒有否認蠢貨的說法,好在樓君蘭也不在意。

「今秋兵巡非我本意。這幾天來到泰平城,也不在我的計劃中。但一切都很自然地發生了,我恰於此時到此地。」她仍是看著遊缺,慢慢地說道:「我猜是有人想讓我看到點什麼。」

「是什麼呢?」遊缺問。

樓君蘭道:「這泰平城除了前輩您,還有什麼可看?」

遊缺啞然失笑:「看我鋤地嗎?」

樓君蘭亦笑:「也未嘗不可。」

遊缺真就繼續開始鋤地,動作熟練如老農。

樓君蘭也真就沉默地看著。

鋤地是個辛苦活,漸漸地汗水也滴落在泥土中。

遊缺鋤著鋤著,終是一邊鋤地,一邊說道:「我也年輕過張揚過,愛過恨過。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全忘了。已經過去這麼多年,我也不知道是誰還對我這麼記掛。

「但是我想說,這無所謂。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重要的,我什麼都可以原諒。想來笑我就來笑我,想來罵我就來罵我。走的時候記得把門關上,就可以了。」

他專注於自己的土地,沒有再抬頭。

而樓君蘭默默地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才說道:「或許會有人不記得關門,但那個人不會是我。」

遊缺隻道:「真是個有禮貌的姑娘,伱會交好運的。」

樓君蘭隨手把門帶上,獨自離開這荒僻的院落。

遊缺不像是還有修為的樣子,但整個人的狀態,孤獨而又平靜。

一方小小的院落,守住了他自己的心。好像已經完全從當年的創傷中走出來了。

她在想,究竟是誰,還在記掛遊缺呢?又究竟是誰,要請她樓君蘭來做觀眾?也不知這裡備了幾張椅子,戲本夠不夠精彩,角兒夠不夠大?

在荒草叢生的小徑裡走不多時,便遇到了在此等候的遊欽維。

「聊完了?」遊欽維問。

樓君蘭點了點頭:「遊驚龍前輩是個通透的人……遊老先生要不要去看一眼?」

遊欽維當然聽得懂她的意思,這是讓驗一驗遊缺的安危呢,住得這麼偏僻又無人理會的,別到時候出點什麼事,還牽扯到她樓君蘭身上。

他並不回頭,隻在前麵帶路,隨口道:「不看了。就算遊缺真出什麼事,我們也懶得去追究。怎樣都牽扯不到樓姑娘。」

樓君蘭繼續往前走,又狀似無意地道:「遊老先生不好奇我們聊了什麼嗎?」

遊欽維隻道:「二十四年了。」

二十四年了,能做的都已做過,該說的都已說儘。

遂不復言。

……

……

院門關上了。

牆邊的犬又臥下,繼續打盹。

壟間的雞仍在踱步,從未焦灼。

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遊缺仍然鋤地。

鋤地並非一種表演,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二十年的生活。

他慢慢地翻好了地,除了草,澆了水,把農具歸攏好,細致地洗手。

曾經質如美玉、瑩光徹骨,一度「驚龍」的這雙手掌,現在已與尋常老農的手沒有區別。布滿老繭,粗糲難看。皺壑裡的黑色,都仿佛漆住了,根本洗不掉。

他隻是默默地洗著,一個指節一個指節地搓過去。最後取了一條嶄新的布巾,將雙手上的水珠擦淨。

他搬來一個矮腳竹凳,坐在了那條昏昏欲睡的狗旁邊。

竹凳是他自己伐竹回來,親手製作的,平時就會這樣坐著,洗洗菜,剝剝玉米什麼的。若要曬太陽,還是得搬出屋裡的那張躺椅。

這條狗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乾什麼都費力氣,能趴著絕不站著。方才爬起來「助威」,怕已是拚了老命嘍。

他伸手摸了摸老狗的腦袋,老狗閉著眼睛,咧著嘴,似是十分享受。

就這樣輕輕地摸呀,摸呀。

直到雞群都已經歸籠,直到夜色降下來……老狗的呼吸也停止了,他於是住了手。

遊缺並不難過。

他能夠看到「壽」,很早以前就知道這條老狗的「死期」。

一條狗能夠活到它的死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於人也是如此。

他想他早就不會在乎這些。

但他不得不承認,夜幕下無聲的小院,確然是寂寞的。

他就這麼坐在門前的矮竹凳上,手搭在狗頭上,一動不動,孤獨地看著前方。

還要等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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