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郡公也沒多說什麽,讓老仆把早就準備好的果盤放在案上,就揮揮手讓他們退下了,自個兒上前點了香,絮絮地同女兒的長生牌位說了句,“兒啊,為父又來看你了。”
謝玹站在幾步開外,看他將自個兒的如常瑣事說與那早就不在人世的徐小姐聽,頗是自然而然的模樣,再看邊上半點聲響也沒有的葉知秋,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方式,可思念又好似是一樣的。
殿內隻有這三人,自忙各的,沒多久,一個小道童走了過來,輕輕叩門,“郡公爺,我師父請您去後園品茶。”
“哦,好。”徐洪武回頭看了小道童一眼,把香插入爐中,對著那長生牌位笑道:“兒啊,那爹同老友品茶去了啊。”
老郡公麵上並無什麽傷心之色,轉身走到謝玹邊上的時候還不忘道:“我同那老道品茶談天時常忘了時辰,今夜八成就要在這桃源觀中歇下了,首輔大人若是有旁的事儘管先回去,不必等老夫!”
徐洪武說完就同那個小道童一道走了,一點也不覺著把人家首輔大人帶到這桃源觀裏來,又把人丟下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隻餘下閉眸跪在先人牌位前的葉知秋,和麵無表情站在原地的謝玹。
此處一時半刻也沒旁人來,著實太過安靜。
謝玹沒有馬上離開,反倒打量起四周來。
滿殿都是各家供奉的長生牌位,王家慈父李家慈母,還有張家愛女之類的,牌位有新有舊,葉知秋前麵那一排都是姓葉的,足有百餘座,牌位上的字跡都還很新,想來是近年才供奉於此的。
衡國公府翻案之後,陛下曾經下旨在皇陵之側為衡族先賢樹豐碑立衣冠塚,此事是他經辦的,葉家的那些人死後多年才得以昭雪,早已屍骨無存,再多的哀榮也是無濟於事。
可老皇帝也死了,這帳早已經清算,葉知秋也沒多說什麽,再三叩謝陛下隆恩感激涕零。
眾人當麵的時候都說她有分寸識大體,背地裏卻免不了說她到底是在山匪蠻夷之地長大的,同衡國府親情淡薄才這般不在意。
葉知秋也不是不知道那些人如何議論她,卻從未解釋過一句,連為先人供奉長生牌位也不曾露出半點風聲,連謝玹都不知。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了幾分,葉知秋是個好強的人,可以為人擋刀劍,卻絕不會把傷疤露於人前。
世人笑她三分憨,她亦無需人看穿。
謝玹站在幾步開外看了她好一會兒,才上前取了一把香點燃,而後走到葉知秋身側朝一眾葉家先人的牌位拜了三拜。
葉知秋察覺到身邊有人,不由得睜眼看去,瞧見謝玹近在咫尺,還拿著香參拜。
她不由得愣了愣,詫異道:“你”
謝玹語調微沉道:“衡國公府一門忠烈,我既已來此,給他們上柱香也是應該的。”
葉知秋自打病了一場之後,這名藥補品吃了不少,人也清醒了不少,當下聽明白了他這話的意思。
謝玹說的是:我是敬重衡族先烈才上的香,同你半分乾係也沒有,休要再自作多情。
葉知秋笑了一下,低聲道:“那就多謝首輔大人了。”
她說著,便起身將手中那捧香分出來,每三根插一束,一一為每座長生牌位都奉上,眉眼間難得地帶了幾分溫順柔和。
謝玹跟在她邊上,做著同樣的事。
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
周遭安安靜靜的,隻有衣袖擦過桌案發出的細小聲響。
從前謝玹同葉知秋在一處的時候,總是覺得她話多太吵,如今她性子沉穩下來了不再多言,反倒覺著有點不太習慣。
這地方原本就太過沉重,這天氣又冷,饒是謝玹性子悶也有些扛不住。
但三公子又著實不是個會說暖場話的人,隻能陪著葉知秋給每個先人都敬了一輪,直到她插完最後一炷香,才堪堪說出第一句,“前些天聽聞你染了風寒,如今可大好了?”
“好了。”葉知秋側目看他,溫靜而從容,不似從前那般帶著戀慕偷偷的瞧,還要怕他發現了會不高興。
她大大方方地朝謝玹笑,回話時也帶了幾分客氣有禮,說:“多謝首輔大人關懷。”
謝玹淡淡道:“不必客氣。”
他從前總想著他們之間相處應當是這樣才對。
可今日真的如此了,卻又覺著好似哪裏都不對。
葉知秋拂了拂衣袖上的香灰,轉身往外走時隨口道:“我這便下山回府去了,首輔大人可要一道同行?”
“嗯。”謝玹應了一聲,同她一道走出了殿門。
外頭香客眾多,入目便是熙熙囔囔的人間煙火氣。
葉知秋繞到殿後走小路,避免了同許多人擦肩並行的擁擠,不經意般開口道:“你今日是陪老郡公來的?”
“嗯。”謝玹道:“長兄囑托。”
葉知秋立馬了然。
這天底下能讓謝玹唯命是從的也隻有陛下一人。
她問完之後,也沒別的什麽可說,便一邊看著遠方,一邊緩步下山。
不曾想,一向寡言少語的謝玹卻忽然問道:“衡族先烈的那些長生牌位都是你自己來供奉的?”
葉知秋腳步微頓,很快便恢複如常,徐徐道:“是啊,他們沉冤多年,想必在底下的日子也不好過,我還在,總得讓他們享上幾分後人供奉。”
謝玹不知道她是怎麽把衡族先烈的那些人的名字一個個查出寫下來供奉在此處的,這幾年,她少有能在帝京待著的日子,旁人征戰歸來同一家老小喜相聚,她卻來這山中道觀裏為先人奉香。
此中滋味,隻怕沒別人能懂。
片刻後,謝玹卻聽她語氣如常地說:“不過我也不知道他們願不願意待在這裏受供奉,真要說起來,不過是我想求幾分心安而已。”
葉知秋一邊往前走,一邊伸手拂開霜雪壓彎的樹枝,“這殿不大,長生牌位卻不少,擠得很,若是我死了之後才不要這長生牌位!”
謝玹聞言,不由得皺眉。
這三兩句的功夫,葉知秋已經連帶著想到了自個兒的身後事,徐徐道:“我大晏曆代忠臣良將逝後,可留畫像於流芳閣,埋骨於皇陵之側,與君王同葬,共看千秋盛世。”
她說著,含笑著看向謝玹,問道:“謝玹,若有一日,我有幸以身報國,可否請你親筆在墓碑上為我題字?”
她問完之後,謝玹一臉俊臉便沉了下來。
這才剛出了桃源觀,神明還在上頭看著,她就這樣咒自己,真的嫌命長不成!
葉知秋覺著他肯定不會答應,連忙搶在他開口之前繼續道:“我已無父母兄弟,亦不會再成親,此生無緣夫婿子女,王侯之位無人為繼,偌大的府宅家業隻能白白便宜別人,不如這樣,你給我題幾個字,我的身家就全部送你,如何?”
她笑的明朗,“謝首輔一字千金,如此,你也不虧。”
謝玹沉聲道:“你如今好好的,平白無故咒自己做什麽?”
“這不是為以後的事早做準備麽?”葉知秋歎了一口氣,無奈道:“給死人的墓碑題字確實有些晦氣,這樣吧,我死後,掛在流芳閣的那副畫像,就由你來主筆。後世之人見到這畫,若有一兩個不長眼的,編幾出你我關係匪淺的折子戲出來,也算圓了我此生心願。”
謝玹越聽,俊臉越黑。
葉知秋故作輕鬆道:“謝首輔,我用全部身家換你一幅丹青,不算辱沒你吧?”
謝玹沒理她,直接轉身往回走,踏著滿階霜雪快步往桃源觀去。
“哎!首輔大人!”
“謝玹!”
“三公子!”
葉知秋連喚了好幾聲都沒能喊住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方才下山都緩步而行優雅從容的三公子,飛一般往山上去了。
她也不知道這人究竟要做什麽,隻能匆匆跟了上去。
葉知秋再回到桃源觀,看香客來來往往,她掃視人海,竟看見謝玹快步穿過人群入了主殿,捧了一炷香跪在巨大的神明像上,虔誠祈願。
人太多了,她索性就站在殿外等著。
葉知秋以前倒是知道謝玹信道,但他從來不跪神明。
今日卻不知為何,竟破了例。
而此刻,跪在蒲團上的謝玹,生平頭一次向 誠心祈願:“神明在上,休聽葉知秋胡言,請君護佑天下心係家國之人皆能康樂順遂,願她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第933章 同乘一騎===
觀中香火鼎盛,葉知秋站在殿外看人來人往,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跪在神像麵前的謝玹。
也不知道他在求什麽,這麽久都不出來。
她等得有些無聊,伸手接住了一片被狂風刮過來的竹葉,坐在門檻上閉著眼睛徐徐地吹著。
很是悠閒飛揚的曲調,是葉知秋從前在山寨的時候最喜歡的。
謝玹敬完香出來的時候,就看見葉知秋靠在門框上用竹葉吹曲,邊上進進出出的年輕姑娘小媳婦頻頻側目看她。
三公子站在她身後,一時也沒有出聲打擾,就這樣靜靜聽著曲音繞梁。
北風吹得兩人衣袂飄然,葉知秋的長發淩亂飛揚有幾縷拂過了三公子的手背。
謝玹垂眸看著麵容平靜的墨衣女子,前麵是煙火人間滾滾紅塵,身後是巍峨神殿香煙嫋嫋。
一道門檻,好似隔開了兩個世界。
而他們,一個坐在門檻上,一個站在了門邊。
咫尺之間。
有縷縷香煙縈繞周身,像千百條無形的線,將他們纏繞在了一起,偏偏煙霧無形,一觸即散。
直至一曲終了,葉知秋才睜眼,一抬頭就瞧見謝玹站在自己身邊,不由得愣了一下,想也不想地就問:“你好了怎麽也不叫我?”
“剛好。”謝玹收回目光,語氣依舊淡淡的。
他率先跨過門檻,“走吧,下山。”
“走。”葉知秋一邊應聲,一邊順手丟了竹葉,跟著他一道往外走。
下山這一路,兩人都沒怎麽說話。
到了山腳下,葉知秋看見了栓馬的棚子,才側身朝謝玹抱拳道了聲:“我的馬在那邊,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嗯。”謝玹微微頷首:“侯爺請便。”
從頭到尾,客客氣氣。
沒有半分從前那般動不動就訓她,對她沒好臉子的樣子。
葉知秋心道果然是要有分寸些才行。
她轉身快步走到馬棚邊上,將自個兒的愛駒牽出來,當即便翻身上馬,拎著韁繩喊了聲“駕”,馬蹄踏雪即刻便飛馳而去了。
謝玹站在最底下的那層石階上,看著她策馬乘風而行,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視線裏。
如今倒真是說走就走,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三公子負手望天。
忽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同葉知秋一道下山來。
他今兒個是乘老郡公的馬車一道來的,小廝隨從都沒帶,這會兒徐洪武還在同山上的老道喝茶,那馬車也是郡公府的老仆栓的,他下山了也回不去。
這會兒若是再上一趟山,也不一定能尋到老郡公,若是恰好他們一行人走了小路下來,兩邊剛剛好岔開了,三公子今日怕是要在此過夜了。
饒是謝玹這般老成持重的人,此刻也有點頭疼自己忽然如同中了邪一般的舉動。
他忍不住伸手扶額。
可就在此時,忽然聽見遠處馬蹄飛踏而來,飛一般躍至階前才堪堪勒繩止步。
謝玹抬頭看去,隻見墨發飛揚的葉知秋又出現在了眼前,揚眉問他:“首輔大人,你知道回城的路怎麽走嗎?”
謝玹微頓,而後淡淡道:“知道。”
“那太好了。”葉知秋笑道:“我方才到了前麵的三岔路口忽然忘了要走哪條路回城,能不能勞煩你與我同行指指路?”
她神情坦蕩,半點也瞧不出去誆人。
謝玹思忖了片刻,點頭道:“好。”
“那你上來。”葉知秋左手拎著韁繩,將右手伸到了謝玹麵前。
此刻陽光微弱,她笑起來,眼中卻滿是光華璀璨。
三公子薄唇微抿,在她手上搭了一把便準備翻身上馬,誰知葉知秋握住了他的手便將他整個人就甩到了馬背上,落在她身後。
周遭一眾人瞧見都驚了驚。
有眼尖的瞧見了,忍不住驚呼道:“這不是墨衣侯和首輔大人嗎?”
“坐穩了。”葉知秋同謝玹說了一聲,便調轉馬頭飛馳而去,頃刻間便將後頭那些議論聲都遠遠地拋開了。
謝玹與她同乘一騎,手都不知道往哪放,駿馬跑得飛快,哪怕他不想同葉知秋有什麽肢體接觸,顛簸時也難以避免。
葉知秋曉得他不自在,不過今日他願意和她騎同一匹馬已經是破天荒了。
別的也沒什麽好說了。
她身子微微往前傾,隻是跑馬時背部難免要蹭到他懷裏,周身都被狂風吹得生冷,唯有那處得了些許暖意,若有似無的,顯得那樣不真切。
不過葉知秋這會兒更愁的是,這一路跑過來都沒瞧見有三岔路口。
方才她跑出去好一段路才想起來,謝玹今日是同老郡公一道來的,很有可能沒坐自己府上的馬車,雖說這事並不一定,但她還是想繞回來看看。
結果就瞧見三公子一個人站在台階上,想帶他一道回城,又怕這人別扭不答應,就胡扯了個由頭,說自己忘記回城的路怎麽走了。
結果
這路是肯定沒法幫她圓謊了。
葉知秋這一路都不吭聲,隻一心策馬飛馳,心中默念隻要我不提,三弦就會忘記先前那事。
許是上天有靈,一路回到城中,謝玹都沒提忘路那事。
葉知秋把他放到府門前,一個字都不曾多說,策馬就走。
“葉知秋。”謝玹卻忽然開口喊住了她。
葉知秋勒馬,都沒好意思回頭,有些僵硬地問:“首輔大人還有何吩咐?”
謝玹站在大門前,語氣不鹹不淡道:“方才這一路,都沒有三岔路口。”
葉知秋去桃源觀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怎麽會忘了回城的路?
“是嗎?”葉知秋側目看他,佯裝平靜道:“那我先前肯定是走錯道了,說起來還是首輔大人厲害啊,你一上馬,都不用說話,這話都能找到回城的路了,佩服佩服。”
謝玹看著她睜著眼睛說瞎話,一時無言以對。
這人怕是把他當傻子了。
“那個,我府上還有事,先回了。”
葉知秋說完,立馬就策馬飛馳而去,轉眼間便穿過長街,沒入轉角中。
謝玹站在原地,取出袖中那個沒來得及給出去的平安符看了一眼,指尖輕輕地摩挲著上頭的“平安順遂”幾個字。
這種事果然不適合他做。
求得來,送不出。
===第934章 葉知秋請旨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