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上帝保佑!”
在眾人的歡呼聲當中,艾格妮絲也在心中默默為姐姐和她的孩子祈禱。
相對於在場諸人出於禮貌的客套話,她的祈禱要真誠了無數倍——她從小就敬愛著姐姐,無比希望她能夠得到幸福,也正是因為愛麗絲的請求,她才會毫無怨言地離開舒適的家,來到了幾千裏之遙的異國。
也不知道姐姐和孩子到底怎麽樣了?她不禁再一次牽腸掛肚。
她雖然年紀小,但也知道生育對於女子來說無異於是一場酷刑,稍不注意就會喪身殞命,哪怕王後公主之尊,也常有因為難產而產生的悲劇,此時姐姐明明已經到了預產期,結果理應隨伴在身邊的丈夫和妹妹卻遠行異國,無法照應,這又怎能不讓人擔心呢?
一想到這裏,她眼角微微一瞥,發現埃德加正滿麵春風,一句一句地同特蕾莎公主以及其他人搭話,笑容歡暢至極。
你的妻子正在受苦,孩子也禍福未卜,你怎麽能笑得這麽自然開心呢?!她在心裏忍不住暗暗抱怨。
一路上她跟著埃德加過來,雖然姐夫對她非常禮貌不敢有任何不敬,但是她卻也能夠看得出來,他並沒有太掛念妻兒,反倒是留戀自己暫時無法繼續享受的巴黎生活。
她是通過姐姐才認識埃德加的,雖然父親一直反對姐姐和他的戀情,並且更加堅決地反對婚事,但是在家族的爭論當中,她公開站在姐姐一邊,甚至不惜和敬愛的父親吵架,最終在她們姐妹的堅持下,父親也不得不做出讓步。
那時候她確實對埃德加印象很不錯,畢竟他長相俊朗、談吐風雅、藝術造詣高超,是深受夫人小姐們喜歡的瀟灑青年,她也無法免俗;但更重要的是她堅信,既然如此聰慧的姐姐選擇了埃德加,而且如此義無反顧,那麽埃德加就一定是最好的選擇,是唯一能讓姐姐幸福的人。
他們婚後那貌似幸福的生活,也加深了艾格妮絲的想法。
然而這一路上直到現在的一幕幕,卻讓她不得不麵對舞台幕布之下的真實世界,讓她心底裏對之前的想法產生了疑惑——這真的就是最幸福的選擇嗎?
她已經看出來了,在埃德加心裏,愛麗絲的位置並沒有重過他自己,他沒有像姐姐愛他那樣愛著姐姐。
所以,愛麗絲為了他而付出的那一切犧牲真的值得嗎?她不知道答案。
但是不管怎麽說,既然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再去懷疑也沒有意義了,姐姐已經嫁入了特雷維爾家族,並且安心為埃德加生兒育女,並且在竭儘自己的腦力和心力,為這個家族的未來做打算——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隻能咬牙把路走到底。
而自己,也絕不能讓姐姐孤身一人這麽走下去,她也隻能咬著牙,竭儘全力幫著她走。
但是,在走下去的同時,她也在心中暗暗發誓——要是埃德加敢於辜負姐姐,讓她的一切希望都付之東流,讓她的一生的付出都變成一個笑話,那麽自己就一定會挺身而出,代替上帝讓埃德加蒙受永世無法承受的懲罰。
當然,她無比地希望自己隻是想多了,一切都會像夢想當中那樣美好。
坐在她旁邊的埃德蒙-唐泰斯,似乎察覺到了少女此刻心中的迷茫。
“艾格妮絲小姐,您好像有些心事?”他放下了酒杯,然後小聲問。
“沒有,我隻是有些不太適應人多的場合罷了。”艾格妮絲收回了自己的思緒,然後笑著回答,“您不用在意我,儘管享受此刻的歡樂就好了。”
“沒事那就好。”埃德蒙-唐泰斯笑了起來,“我想您一定有點思鄉了吧?就連我這個外省人,在見識了一次巴黎的繁華之後,都對它念念不忘,更何況是從小在那兒長大的您呢。”
“其實……也就那麽回事吧,我並沒有太留戀它。”艾格妮絲聳了聳肩,然後,“其實嚴格說來,巴黎並不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們並不像您想象的那樣一直活在天堂——您恐怕忘了,我們家可是在外麵流亡了多年才回國的,從革命爆發時期開始,直到1816年複辟王朝的統治徹底穩固之前,我的祖父母帶著父親一直在意大利各地躲避戰亂,我也是在1811年出生於那裏的——那一年你們現在的陛下剛剛出生,他得到了全世界的祝福,而我卻隻能跟著家人到處漂泊,為明天的生計而苦惱。”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記憶深處的那一幕幕猶如是閘門打開一樣,從腦海中傾瀉而出,艾格妮絲的臉色微微發紅,然後繼續說了下去,“您也知道,像我們這樣的流亡者,就像是失去了根莖的花朵一樣,看著好看但無非也隻是個擺設而已,一個個都說是公爵侯爵的,但離開了法蘭西這些頭銜又算得了什麽呢?別人才懶得為此而對你鞠躬呢!
一開始,因為逃亡出來時帶了些珠寶,所以祖父母和父親的日子過得還算是闊綽,但是倉促帶出來的財產又怎麽可能頂得住他們從小就習慣的開銷呢?一兩年倒是無所謂,但是他們流亡了20多年!沒過多久他們的錢囊就全空了,然後不得不像其他流亡者那樣另尋生計,我祖母給人當過裁縫,我父親一直都羞於對人提及,他找了當地一家富商當了家庭教師和管賬先生……哎,這些事您不可能從如今宮廷裏的那些高貴大人們口中聽到,大家隻想著把它當成一場噩夢通通忘記,但是事實就是事實,又怎麽可能真正從記憶中抹消呢?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麽羞愧的,想辦法養活自己的家人又有什麽丟人的呢?”
聽著艾格妮絲的敘述,埃德蒙-唐泰斯一時無語。
艾格妮絲的語氣感情豐沛,而且說得非常坦誠,他不懷疑其中任何一個字的真實性。
但說實話,他並不是特別同情對方——畢竟,他自己可是在囚牢的淤泥裏呆了十幾年啊,普通的悲慘已經無法觸動他的心靈了,況且這些年頭,多少人比他們更慘。
“伯爵先生,請您不要誤解,我不是想跟您炫耀我吃過多少苦……畢竟那些年頭裏吃苦頭的人太多了,好多人丟了性命,至少我們家族後來回到法國還重新顯赫起來了,比較起來我們已經足夠幸運,又有什麽資格訴苦呢?”就在這時,艾格妮絲微微笑了起來,“我隻是在感慨,富貴的時候兄弟姐妹之間總是容易失去親情,彼此把對方視為競爭對手,而患難卻讓我擁有了永世難忘的親情——我並不以患難為傲,但是曾經的患難確實讓我和姐姐難舍難分了。”
“雖然我隻同夫人見過一麵,但我也看出來了,您和夫人的感情確實非同一般。”埃德蒙-唐泰斯點了點頭,“夫人確實是一個非常聰慧,體貼的人,我對她充滿了敬意。”
“我的敬意是你的一萬倍,因為……我就是被姐姐照看長大的。”艾格妮絲小聲回答,“剛剛我已經提到了,我父母親當時為了養活家人,都要去忙於生計,所以孩子們就隻能交給身為長女的愛麗絲來照管,她每天就想儘辦法用那點微薄的錢來儘力喂飽我們,而她自己卻永遠是在最後。我小時候喜歡吃蘋果,她有時候甚至故意不吃東西,就為了省點錢給我買蘋果,那時候她自己也隻是個孩子……有時候她會去街上叫賣媽媽編織的手絹,因為怕我沒人照看,她就把我背在了背後,有一次她一件也沒賣出去,而我在背後一直哭,她急得手足無措,然後轉過頭來看著我一起哭,然後哭完了就哄我,再把我背回去。”
說到這裏,艾格妮絲突然有點哽咽,於是停了下來。
接著,她又拿起酒杯,輕輕地抿了一口酒,讓自己激蕩的心神重新穩定了下來。“抱歉,在這樣的場合下說出這些話來,實在是讓您見笑了。”
“不,小姐……我很感動。”埃德蒙-唐泰斯連忙搖了搖頭,“這種真情實感確實讓人動容,我總算理解了你們之間的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