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的時節,正是一年當中最富有生機的時候,而在這時候的美泉宮當中,雖然花園依舊鬱鬱蔥蔥,噴泉當中的水流也一如既往地清澈,但是在偌大的宮廷裏,卻見不到多少生靈的鮮活氣息,就連那些匆匆走過的侍從和宮女們,臉上也見不到多少笑容,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息,沉悶得就像老皇帝本人一樣。
這倒也並不稀奇,在特蕾莎女王時代,這座宮殿人丁興旺,女王在執掌大權的同時還一口氣生下了十幾個孩子,這些孩子們的歡聲笑語讓周圍都變得吵鬨——然而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情況卻已經大有不同。
弗朗茨皇帝已經登基超過30年了,並且結了四次婚,雖然這些皇後們加起來給他生了不少孩子,但是大多數不幸夭折,能夠成活的卻寥寥無幾,而且女兒們長大成人後也出嫁,隻有兩個兒子留了下來。
這兩個兒子裏,大兒子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幾乎沒有生活自理能力,自然也談不上結婚娶親;而小兒子雖然還算正常,但是智力發育平庸,甚至還時不時癲癇發作,所以哪怕和蘇菲公主結了婚,夫妻之間關係也相當冷淡。
他們年幼的時候就毫不出彩,沒有絲毫活力;等到長大成人之後,更加談不上任何個人魅力可言,無非給這座宮廷沉悶乏味的氣氛帶來任何改善。
說得難聽一點,曾經幽居在這裏的萊希施泰特公爵,幾乎可以說是這座宮廷唯一的活力輸出來源,他在自己的成長當中展露出來的才華,讓這座宮殿裏終於有了一位人們理想中的皇室王孫。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的外公才會暗地裏希望給他找個指婚對象,讓他留在這裏吧。
然而,事與願違,在這場指婚還沒有成為現實的時候,意外就發生了。
萊希施泰特公爵的出逃風波,不僅僅極大地惹怒了皇帝陛下,更進一步減少了這座宮廷內的人口,更嚴重的是似乎抽走了它僅剩的活力,自從一年前開始,這裏開始沉悶得連最古板的侍從都覺得無聊,猶如一潭死水般沉寂,甚至在可以預見的未來裏也見不到多少變化了。
雖然宮廷還會照常舉辦慶典和舞會,皇帝陛下也能夠展示出應有的威儀,但是這種例行公事般的活動,除了進一步展露出老皇帝的沉悶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意義了,就連那些賓客們也隻是機械地按照社交禮儀行事,隻求儘快結束這種無聊的煎熬。
這個國家,似乎也在和皇帝一樣昏昏欲睡,垂垂老矣,各階層的人民在慵懶的舞會和咖啡館的閒談當中消耗僅剩的活力,官僚們則沉溺在例行公事的惰性當中,整個國家也在沉悶當中一步步地滑向衰弱的深淵,所有積累的問題隻是被敷衍拖延得更加嚴重而已,而且似乎也看不到什麽改變的希望。
在今天,這座宮廷平靜地迎來了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出於她尊貴的身份,宮廷按照慣例規矩予以了相應規格的接待,但絕對沒有任何多餘的熱情,一切就隻是例行公事而已。
這位客人,自然就是從巴伐利亞趕過來訪問美泉宮的瑪麗亞公主了。
在之前和艾格隆的會麵當中,她主動表示自己將會去幫姐姐的忙,如今正是她履行諾言的時候了。
活力充沛的瑪麗亞公主,此生正是第一次來到美泉宮當中,她和大多數初次到來的訪客一樣,對這裏精美的建築和風景大為傾倒;但是她同時也立刻就感受到了那股令人壓抑的沉悶感覺——那些幾乎沒有歡聲笑語的死板的臉,雖然容貌不同,但是她隻感覺到他們的靈魂好像都被同化,打上了令人乏味的印記。
“這裏什麽都有,卻缺乏人情,難怪她那麽不顧一切地去和那個家夥戀愛了。”瑪麗亞心想。“不這麽做的話怕是早就發瘋了——啊,當然這麽做了也是發瘋,而且看上去後果更慘,不過至少開心過,總比靈魂在無聊的等待中慢慢枯竭要強吧……”
不久之後,她就被帶到了皇帝陛下的會客廳。
雖然她之前從未見過皇帝陛下本人,但是看到端坐在辦公桌後麵的那個老人之後,哪怕不去注意他身上穿著的禮服,單憑那種沉悶、陰鬱的氣質,瑪麗亞就知道自己絕不會認錯人了。
看了一眼老皇帝之後,瑪麗亞立刻就在心中升起了一股厭惡感,但是她很好地把這股厭惡感埋藏在了心頭,然後以畢恭畢敬的態度向對方行禮致敬。
“皇帝陛下,我非常有幸能夠有機會見到您。您的仁慈和功績即使是身處外國的我,也耳熟能詳,我對您充滿了敬仰。”
“哦,是嗎?”皇帝陛下並沒有顯示出喜悅,隻是淡然點了點頭。
和瑪麗亞一樣,老皇帝第一眼就對瑪麗亞沒什麽好印象——畢竟,瑪麗亞公主長得和她的姐姐、皇帝的兒媳一模一樣,他自然而然地就將那種厭惡感慷慨地移植了一份給她。
相比於瑪麗亞,皇帝並不需要對自己厭惡的人虛偽客套,所以他表現得相當冷淡,“我原以為你們不會太喜歡我才對——”
雖然皇帝陛下沒有明說,但是瑪麗亞自然懂得對方是指什麽——在拿破侖皇帝開始崛起之後,巴伐利亞為了自己的利益倒向了法蘭西帝國,並且最終成為了對方的盟邦,多次跟隨著法蘭西和奧地利作對,作為拿破侖的死敵之一,弗朗茨皇帝自然心裏就沒有原諒過這些“德意誌叛徒”。
“貴國同我國是友好盟邦,多少個世代以來我們兩個偉大的家族都在互相通婚,通過母係的傳承,我們的體內同樣流著哈布斯堡家族的血液,而您正是這個偉大家族的族長,我們怎麽可能不敬仰您呢?”瑪麗亞微笑著回答,“實際上,我們都對德意誌有您這樣仁慈寬厚、功績卓著的領導者而倍感慶幸,是您恢複並且保衛了我們所有人的和平,我們永懷感激。”
雖然她一貫言辭刻薄,連自己的王兄都敢於冷嘲熱諷,但是她畢竟還有理智,也懂得應有的分寸,她心裏自然知道這時候觸怒皇帝陛下可不是鬨著玩的——尤其是暫時還有求於這個老家夥的情況下。
當然,她話裏話外也還是藏著點刺——老皇帝三十年來的統治,絕對稱不上什麽仁慈寬厚、功績卓著,恰恰相反才對。
接著,她又恭恭敬敬繼續說了下去,“這次我過來,還帶來了我母後和王兄的親筆信,以此來表達對您的尊敬。”
弗朗茨皇帝依舊態度冷淡,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示意瑪麗亞將信呈送給自己——他當然知道,他們寫信不是為了表達對自己的“尊敬”。
得到許可之後,瑪麗亞將兩封信信奉上,皇帝陛下拆開了信,出於禮貌略微瀏覽了一下,然後很快就放到了一邊。
為了不觸怒皇帝,兩封信的措辭都經過了仔細的斟酌,前麵都是大段大段的套話和廢話,在最後才略微提到了對蘇菲的擔心,表示長期收不到蘇菲的信件,作為家人非常擔心,希望能夠得到確切的消息。
信件的內容當然沒有出乎老皇帝的預料,那些充滿了恭維的套話措辭並沒有讓他感到開心,而心中的惱怒卻又升騰了起來。
這個女人之所以膽敢那樣無法無天,還不是因為覺得娘家地位高貴,所以有恃無恐!
弗朗茨皇帝並不害怕巴伐利亞,他也不覺得巴伐利亞國王真的會為一位已經出嫁的公主而同他鬨事,可是同為王室,他也不得不做出回應。
“蘇菲現在身體略微有些不適,雖然不會有生命之憂,不過醫生認為最好需要靜養,所以暫時停止了同外界的通信。讓你們如此擔心,我很遺憾。”
“那麽能不能讓我去見一見她呢?”瑪麗亞立刻就追問,“她既然生了病,作為妹妹我應該探望一下——再說了我還要責備她呢,不跟外界通信也就罷了,居然連我們的媽媽都不曾問候幾句,簡直太過分了,就算臥病在床,難道連對身邊人口述幾句的閒暇都沒有了嗎!平白無故讓我們如此擔心,您說她這樣像話嗎?”
一見到這個和自己兒媳婦長相一樣的女人,皇帝陛下心情就不好,現在聽到了這句暗含譏諷的質問之後,他心裏更是惱怒。
果然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都這麽傲慢刻薄……
但是在表麵上,瑪麗亞的話好像沒有絲毫問題,他縱使想要發火,也沒有地方可以發泄,作為皇帝,他也不能自降身份和一個女人吵架,所以他隻能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當然了,我們這裏又不是監牢,怎麽可能不讓妹妹探望姐姐呢?等下自然有人帶您過去——”
他並不害怕瑪麗亞得知蘇菲現在的真實處境——知道又能怎麽樣呢?還能對自己報複不成。
“謝謝您的寬宏大量!”瑪麗亞立刻又向老皇帝行禮致敬。
正當她準備跟著宮廷侍從離開的時候,老皇帝突然又問,“萊希施泰特公爵在你們國家呆了一段時間,你們相處得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