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恩房(末)(1 / 2)







僅是幾日不曾回宮,卻見宮中上上下下都在裝點,從前以黑色為主的沉悶宮宇莫名被一股濃濃的紅豔喜慶代替,我的侍兒大概是聽到了宮門侍衛報信,早已一路跑來迎接:“公主,您可回來了”

我指了指一路所見:“這都是怎麽回事?宮中從未如此詭異”

“奧,這些啊,陛下要與秦夫人大婚了”

“大婚?父皇和母親?”

“正是,秦夫人即將被冊封為我大秦第一任皇後。恭喜公主,賀喜公主,公主也可子憑母貴,越為嫡係”

“有何可喜”我不由惱怒,不想,幾日不曾回宮,竟發生了這等大事,父皇心意固然重要,可依母親性情,定然不會輕易屈從。如今生父死因未明,哥哥這邊情形尚且不穩,母親萬不能再出什麽岔子。我邊想著,邊往章華殿方向而去

侍兒一把拉住我:“公主做什麽去”

“尋父皇,此事不可操之過急”

“公主莫要去了,陛下如今身在落華品茶,斷然不會見你的”我聽了他的話,便往落華閣而動,侍從再次拉住我:“公主,您千萬不要衝撞著陛下,否則後果實在難測”

“不要你管”我一把推開他

“公主”侍兒還是追上來:“陛下心意何時因誰轉變過?又聽過誰的勸?朝中肱骨皆奏秦夫人無德,是無用”

“閃開”我推開侍從,我必須想辦法穩住局麵,否則依眼下時態發展,必定會鬨出人命,此刻,除了我,實在不知還有誰能阻止這件事。

“公主……公主”正與侍從一路拉拉扯扯,亥弟卻以隻身一人等在前路,侍從這才停止拉拽,恭敬施禮

“你且退下,我有話對姐姐說”亥弟一身青衣立於大道,竟有幾分莫名的消沉感

我笑笑,像往常一般上前拍拍他的肩頭:“本君還有些事,需到母親宮中,若是不急,我們回頭再說”我說完,繼而就走

“父皇與秦夫人大婚,非你我晚輩可以乾預。秦夫人素來神通,想來也無需姐姐相助”

我停下腳步,重新轉回身,侍從斜眼看過我,這才稱“喏”,遠遠立到一旁。

亥弟這才向我走過來:“阿房姐姐,你去了哪裏?竟數十日未歸”

“奧……在宮外隨意轉了轉”我撓撓頭,一時不知要如何隱瞞,於是岔開話題:“父皇諸子,最是疼愛你,你可有辦法使得父皇改變心意?”

胡亥卻不吃我這一套,繼而又問一遍:“姐姐究竟去了哪裏”

我見他不願與我細說,反糾纏我私事,便覺得此事靠他希望不大,索性答他一句“隨便走走”便再次準備前往落華閣

胡亥追上我的腳步,拉住我的胳膊,自顧垂下頭去,幽怨的喊了一聲:“姐姐,不知姐姐日日出宮,可是見了新奇的景,遇見了新奇的人,就要忘了我們從小的情誼,忘了父皇歡喜疼愛”

殺母那件事情雖然以過三載,可我與他的情誼,終究仿佛隔了什麽,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但不管是從前還是往後,我能給他的,自然都會給,那是我欠他的,隻是今日突然這般為難,卻不知為何:“可是父皇他咳疾重了?”我這樣一問,他臉上更見懊惱,卻又不肯再言語,我撓撓頭:“亥弟許是誤會了,本君隻是覺得外麵寬的很,不像這裏,狹窄的隻見四方天,你瞧這滿殿擺件,總覺得擁擠的很,所以出去走走,並未遇見誰。父皇若對你怨過本君不孝,本君這就去給父皇賠罪”

“這話我就聽不懂了,姐姐既然知曉自己錯了,為何還執迷於宮外那個人?”

“亥弟”我心中“咯噔”一聲,立刻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亥弟,本君與你姐弟,與他兄妹,實在不懂你在說什麽,倒是亥弟,從前人畜無害,如今怎就把手伸到本君身邊書侍身上,教會他如何欺瞞自己的主君”

他聽我點破暗事,自己臉上羞愧:“不想我們,竟走到今日這番境地”末了還是點了點頭,改了話:“既然姐姐覺得這宮宇小了,待我稟報父皇,為你修建更大的便是。隻望姐姐好生修養,莫要再出宮闖禍。否則,父皇若是不小心得知,有人背後挑撥是非,以致父女離心,定然不會讓其久活礙眼。”

我追過去:“哥哥從未提起關於父皇一字,亥弟何必執意如此,亥弟年紀尚小,我總有機會嚐還所欠,如若當真此生無法嚐還,還盼來生可以做到。隻求亥弟此刻體諒”

“讓他走,讓他快點走!”胡亥向我喊著,倒退兩步,奪路而去。

我終究是慌了心,生父之死根本無從查起,哥哥尚未走出失親之痛,母親如今又臨死局,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隻恨自己方才言語太過激烈,惹惱了亥弟,等會更不知如何麵對恩深似海的父皇……他們如同一隻看不見的網,將我越困越緊,我越是掙紮,越覺無力。

放手讓他們離開,或許真的是一種解脫。

……

還未進到花圃後院,便遠遠望見那裏落英繽紛。哥哥的劍術出神入化,無論狂風如何搖曳花草楊柳,都可瞬間直取花心柳筋,據我所查,此身武藝傳自楚王負芻與他生身父親。後來此二人皆被父皇所殺,更有甚還殺了他口中那個溫潤如玉博學多識,待他如親自的養父……我的生身父親

縱然如此,他卻從未開口說過一字,仿佛,他心中憂傷,從來都是我的幻覺。可他越是如此,我越深知,恐怕即便為我,他此生都不可能原諒父皇。異地而處,想我也是不能的。

而如今父皇為討好母親,雖說未曾對哥哥趕儘殺絕,可我自小陪伴父皇身側,十分清楚父皇殺伐決斷維護政綱的手段。若不斬草除根,父皇決計無法安睡。亥弟說的不錯,若真讓父皇得知我日日與哥哥同在一處,決計不會再心慈手軟。

如果,讓他離開,果真是一種遠離傷害的保護,我願意此生不複相見,可每次一想到再也無法見到他的臉,卻又受不了那份蝕骨心痛。

“哥哥……”

“房兒”他見我前來,立刻收了劍,來到我身邊:“母親要與嬴政大婚,可是真的?”他能這樣快了解到母親之事,可見宮中動向瞞不過他,亦可以讓我確認,他從始至終,都未曾放棄複仇。

我靜靜看著他那雙急切的眼睛,當真美輪美奐,讓人移不開眼:“哥哥一定不會坐視不理的對嗎”

他垂下眼睛,歉意寫在臉上:“房兒,並非是我放不下往日怨仇,實是母親對嬴政毫無情義。若當真到了那一步,恐怕母親命不久矣”

“房兒明白,她當年縱是拋棄親子也要離宮的心意,房兒今時今日看的明白。如今回宮數年,亦不肯回轉心意,想是此生都不能了。父皇那邊,我會去說”

“嬴政追逐一生,恐怕不會因你勸阻便改變心意。莫要再去冒險涉水,哥哥自會再尋辦法”

我搖搖頭:“哥哥,離開這裏吧,娘親說過有一穀,可容重生人,你們去那裏安穩餘生,我便不再牽掛”

他聽了這話,默默看著我,良久良久,才問:“你會隨我一起走嗎?”

我心中一動,這種期盼和渴望,何嚐不在我腦袋裏回來縈繞,若真的可以陪伴哥哥身側,我縱是隻有一日可活,也沒什麽好遺憾的,隻是,我走了,父皇要怎麽辦,從前沒有母親,他便身影孤獨,若再失去我,不知往後悠悠歲月,他可要如何渡過?我忍了忍心,終究說出狠話:“哥哥此舉,莫不是想帶走父皇最愛的公主,報複年邁父皇?”

他沉沉呼吸,終究笑了笑,淚光沉沉:“房兒,你可知,我三歲啟蒙,六歲可獨自通讀百家,白日隨負芻舅舅習劍,晚間扣開韓青舅舅書房,常常苦讀至雞鳴晨露涼。我所做一切,都是為了不使母親夜夜貼在為你親手縫製你卻一件不能上身的衣袍上忍聲痛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有一日尋到你,有能力帶回你,為你衣食,護你長短,絕無二話。我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我們一家團聚永守不離”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我怕自己忍不住會抱住你,答應你,我怕你們走後,長夜漫漫,我卻隻能飽餐思念,別無他法:“我自小在這裏生活,去不了別處了”我說完,頭也不回的離去,是的,我不能回頭,否則便是父皇的深淵

……

父皇仍舊與往常一般端坐在殿,手中的筆不停遊走,卻從不見案前奏本減少。清冷的深夜裏,隻肯是燈光投下的影子陪伴他。自小到大,似乎永遠都是這個樣子,他仿佛花園裏那一弧孤獨流淌的泉,寂寞到日夜不息。又仿佛是這大殿中的繞龍梁柱,孤零零撐著黑暗混沌的天和地。

“父皇……”我有些難以出口,但母親與哥哥的命,終究握在他的手

“奧,房兒,怎麽還未睡”他抬頭看看我,獨自拉拉肩頭披著的外袍,繼而垂眼忙碌。

我來到他的身邊,伸手研開磨汁:“父皇縱有萬事要忙,也該保重身體”

“恩”他沾下墨,繼續提筆批閱:“天下初定,人心卻不歸一,今四方仍舊動蕩,尚須一劑良藥”

“隻可惜,天下一統,隻在古書所見,卻無仿照之策,而我大秦做的是天下未曾有的事,也無從參照。著實耗費心力不假”

“周朝之事不可仿,若無分封,便無春秋百年,天下斷無割據混戰,朕,不僅僅要秦在朕有生之年一統四方,更要秦千千萬萬世永震天下”

“是”我應下,一時無話

“這麽晚了,不必陪朕,去睡吧”父皇抬起頭,再次看了看我:“明日朕要早朝,事務繁重,尚不知幾時能歸,可能會有群臣共進飯食,你就不必等朕用膳,奧對了,朕覺得夜裏以涼,明日且去知會你母親一聲,早早上了爐火吧,免得耐不住”

我咽下唾液:“父皇急咳,素來畏懼這些,為何還要母親早早上了爐火,難道您不希望多去幾趟”

“你母親畏寒成疾,幾次因此氣若遊絲,朕想想都覺心中懼怕,寧願午時與她太陽下短坐,也不想她命懸一線”

“父皇當真愛惜母親性命勝過自己?”

“這是自然”他想都沒有想,直接答出口

我仿佛握到一絲把握,起身下處伏地施禮:“父皇,既然父皇懷有此心,還請父皇收回成命,取消大婚”

“你說什麽?”他仿佛格外吃驚,根本不曾料到我有此舉

“母親脾性,想必父皇最清楚不過,當年她連我都肯舍棄,可見其心決絕,兒臣不知這中間是何曲折恩怨,卻明其心意,此次必命折不從。兒臣少時未得母親庇護,今嚐親恩,實不想失而複得之物再行幻為烏有”

“切!命折不從?”父皇苦笑一聲,卻從眼底生出輕蔑,隨之淡然:“放寬心吧,如今她不敢!”

“父皇為何如此篤定?”我不由心下一驚,實在不知道他為何這樣自信

他緩緩抬起頭,又用一種極為陌生的目光穿透我的身體,那目光中有冷漠,有譏笑,甚至有一絲憐憫……聲音聽起來溫柔至極,卻沒有絲毫溫度:“回去吧”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似隻在一刻明白了什麽,迅速跪地前行,上前拉住父皇衣袖:“父皇,住手吧,就算與母親真的大婚了能怎樣,就算她做了你的皇後又怎樣,母親心不在你,你又能如何。”

“住口”他突然變了臉色,厲目襲來:“說,是誰教你對朕說這些?是她,還是甘羅”

“並無人教會兒臣這些,兒臣所言,皆因所見,兒臣是疼惜父皇啊,兒臣不想父皇再受情苦”

“你若真是為朕,就該去勸你的好母親,莫要讓她違拗不尊,莫要讓朕再過從前淒涼之日”他抽回衣袖,也愕然收了暴怒:“受人挑唆或是真為儘孝,你自己心知。但,此事斷無可能,朕初心無改”

好一個初心無改!“父皇,你總是拚命固執的想快速要一個結果,可你知不知道,你忽視了用每一個溫暖或寒冷的日子給母親一個感動,難道這世間之愛,不是付出所有隻求換她開懷一笑?”

“朕讓你滾出去!咳咳……”

“難道這世間之愛,是由愛生恨懷有惡意捆綁,隻是留她性命久占身側而已麽?”

“你……咳咳咳……你……咳咳……混賬!”

“父皇,兒臣知曉您這些年苦楚,可您若始終以受害者的身份繼續生活,終無法逃脫這悲哀角色”

“出去”他的聲音仿佛就在胸膛一般悶沉,我發覺不對,立刻抬起頭查看,卻見父皇已經站起身,雙手撐著長案,胸膛起伏的厲害,仿佛在醞釀,仿佛……“咳咳咳……”

“父皇……父皇您沒事吧”

“咳咳咳……”他抬手指向我,終於吐出一口黑血

“父皇!”我想都沒想,立刻衝上前,腦袋裏嗡嗡一片:“父皇,你怎麽了!你怎麽了,你不要嚇兒臣,父皇,兒臣知錯,兒臣知錯”

“……無事”他勉強撐住身體,灰黑色的血水順著他的唇角滴落到案前硯台和竹簡……一滴……兩滴……三滴……

我吃驚的望著眼前一切:“父皇……你的血……血被吃了……”

“是曲骨毒……禦醫……”

“來人,來人,傳禦醫……”

……

灰黑色的血水順著他的唇角滴落到案前硯台和竹簡……一滴……兩滴……三滴……血水卻在滴落的瞬間被吸附於竹簡之內,猶如竹斑一般黑化於內……我試著努力睜大眼睛,努力睜大,依舊看不清那不斷滴血之人究竟是誰……

“父皇!”我一下子掙脫了什麽,坐起身。卻發現大殿一片漆黑,身上的中衣早已被汗水濕透,窗口透進秋風,使我瞬間脫離夢境,回歸現實。

起身尋了口水,再也沒了睡意,便順著月色指引,獨身一人來到章華大殿,翻出那日父皇吐血的竹簡,黑色的血滴仿佛從竹簡內部而生,雖然細看仍能分辨出是血跡,但模樣似乎以時過多年,微有腐蝕。

我將從韓府書房帶回的那卷卷軸一起撐開放平,二者果然一模一樣。也就是說,當年,有人曾對生父用毒。所用手法,與對父皇如出一轍。

我提起劍,一口氣衝入落華閣下舍!長劍指在那人咽喉。

韓青然不在意,隻將手中書簡抬高:“在下已經恭候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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