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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抱拳尊稱一聲裴女俠,豈不是一樁美談"
裴錢轉過頭,皺著小臉,"朱斂你再這樣,再這樣,我就……哭給你看啊!"
陳平安抬腿踹了朱斂一腳,笑罵道:"為老不尊,就知道欺負裴錢。"
朱斂哈哈大笑,點頭道:"少爺發話,老奴就放她一馬,這家夥每次吃得肚兒滾圓還挑三揀四,老奴氣不過。"
石柔有些受不了這一老一小。
比如之前偶爾離開官道大路,跋山涉水路過些山野村落,遇上了土狗狂吠他們陌生人,這個叫裴錢的丫頭,就會手持行山杖,飛奔過去就是一通瘋魔劍法,塵土飛揚,人比狗跑得還快。
老色胚朱斂會無聊到幫著小女孩攔路堵截,截下夾尾巴趴地的土狗後,裴錢蹲著按住狗頭,瞪眼問道:"小老弟,怎麼回事還凶不凶了快跟裴女俠道歉,不然打你狗頭啊……"
然後村民和孩童看見了,罵罵咧咧跑來,陳平安帶頭腳底抹油,一行人就開始跟著跑路。
石柔不明白,這有意思嗎
但是那個平時挺正兒八經一人的陳平安,似乎還……跑得很歡快
不提裴錢那個孩子,你們一個崔大魔頭的先生,一個遠遊境武夫大宗師,不害臊啊
還有在河邊路上遇見隻大白鵝,老色胚就慫恿裴錢去過過招,結果裴錢給追得哇哇叫,屁股被啄了好多下,滿頭大汗跑到陳平安身邊,感慨一句太厲害了,根本打不過。陳平安那會兒笑得可不比朱斂少。
石柔一直覺得自己跟這三人,格格不入。
甚至會覺得,自己是不是跟在崔東山身邊,會更好
這會兒裴錢總算開始提筆寫字,隻是牆壁題字與紙上抄書是兩回事,第一筆,那一橫就歪歪扭扭了,裴錢倒抽一口冷氣,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苦兮兮咬著牙,寫完四個字,"天地合氣",隻是寫了半句話後,她身體微微後仰,怎麼看怎麼滑稽,簡直就沒有平時抄書一半的一半功力,她不用去看朱斂,就知道這個老廚子在偷著樂嗬,取笑她的下筆隻有鬼沒有神。
裴錢猶猶豫豫,乾脆就將那半句話晾在一邊。
筆鋒稍稍往下挪了挪,蘸了蘸墨,寫了句"裴錢與師父到此一遊"。
收功!
裴錢覺得還算滿意,字還是不咋的,可內容好嘛。
不愧是師徒,當初陳平安在梳水國老劍聖宋雨燒的莊子,瀑布後邊的石崖上,一樣是這麼個蹩腳路數。
陳平安也沒有強求裴錢多寫些什麼,把她放下,對朱斂說道:"你也寫點"
朱斂搓搓手,笑嗬嗬道:"還是算了吧,這都多少年沒提筆了,肯定手生筆澀,貽笑大方。"
陳平安還是將毛筆遞給朱斂。
朱斂不是什麼扭捏人,接了筆就不拖泥帶水,一手負後,一手持筆蘸墨,在心中醞釀。
見過了小女孩的"筆力",其實廟祝和遞香人漢子,再有石柔,都對朱斂不抱希望,而且佝僂老人自稱"老奴",便是豪閥出門的奴仆,曉得丁點兒文章事,粗通筆墨,又能好到哪裡去
陳平安卻知道朱斂的底細。
在藕花福地,朱斂在徹底發瘋之前,被譽為"朱斂貴公子,羞煞謫仙人"。
朱斂寫了一篇藕花福地的雄文詩篇,以草書寫就,字數不多,百餘字,內容字字珠璣,至於牆上字,行雲流水得更是令人驚愕。
廟祝是識貨之人,喃喃道:"聚如山嶽,散如風雨,迅如雷電,捷如鷹鶻……妙至巔峰,已然出神入化,絕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書壇巨匠……"
朱斂多淡墨枯筆,故而蘸墨極少,氣韻銜接緊密,堪稱一氣嗬成。
便是那石柔都不得不承認……一個老色胚能夠寫出這麼好的字,實在是天理難容!
朱斂將毛筆遞還給陳平安,"少爺,老奴鬥膽拋磚引玉了,莫要笑話。"
陳平安哭笑不得,心想你朱斂這不是把自己往火堆上架
河伯祠廟三人果然滿是期待神色。
陳平安心想隻能是讓他們失望了。
朱斂可不是什麼拋磚引玉,等下祠廟三人就知道什麼叫珠玉在前,瓦礫在後。
陳平安本想按照心中所想,照搬幾支竹簡上的文字。
朱斂微笑道:"少爺不然也寫點心裡話少爺胸有溝壑,大可以另辟蹊徑,何必處處效法古人。"
陳平安想了想,站定後,一手握拳在腹部,一手提筆寫字,依舊是端端正正的楷書,談不上任何出彩之處,唯有認真規矩而已。
等到陳平安寫完兩句話後,寂靜無聲。
陳平安苦笑著還了毛筆。
廟祝和遞香人漢子將他們送出河伯祠廟。
路上廟祝又順嘴提及了那位柳老侍郎,很是憂心。
原來這位青鸞國大儒在辭官歸隱後,在青山綠水間,那座被譽為青鸞國十大名園之一的獅子園,去年冬末出了一樁怪事,有狐魅作祟,神出鬼沒,將柳老侍郎待字閨中的小女兒禍害得神魂顛倒,從一位風華正茂的妙齡少女,硬是給以俊美少年現世的狐魅,欺負成了皮包骨頭的可憐人,那頭道行高深的狐魅性情古怪難測,並不殺人,反而文采飛揚,精通三教學問,一次與柳老侍郎坐而論道,竟是說得譽滿一國的老侍郎啞口無言,之後老侍郎耗儘家產,聘請了許多山上神仙去家中降服妖物,不曾想各個流派、許多山頭的老神仙、譜牒仙師,甚至是一些聲名不佳卻本領高超的山澤野修,去了,無一例外都給狐魅戲耍得灰頭土臉,不是給搶了趁手兵器就是偷了靈器法寶,還得私底下求爺爺告奶奶跟狐妖討要回去。
這樁事,陳平安在郡城那座仙家客棧百花苑的山上邸報,看到過,隻是當時沒有上心,邸報上邊還寫有獅子園的懸賞金額,不管是誰,隻要誰能夠驅逐那頭狐魅,柳老侍郎願意拿出三件祖傳古董,雙手奉上。
臨近祠廟大門的時候,遞香人漢子不由得感慨道:"柳老侍郎是難得的好官清官,家風很好,我前幾年,曾經有幸跟一位柳氏子弟打過交道,那位年輕讀書人,確實溫良恭讓,由此可見,柳氏家風之正。"
廟祝唏噓道:"可不是,再看那位在咱們附近擔任縣令的柳氏子弟,四年內,勤勤懇懇,可是做了諸多實事,這都是咱們真真切切瞧在眼裡的,若說你見著的柳氏讀書人,還隻是學問家教好,這位縣令可就是實打實的經世濟民了,唉,不知道獅子園那邊現在怎樣了,希望已經趕跑那頭狐魅了吧。"
裴錢聽得毛骨悚然。
差點就要拿出符籙貼在額頭。
朱斂笑容玩味。
好嘛,想要咱們去替天行道
石柔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能夠在京畿之地興風作浪的狐魅,道行修為肯定差不到哪裡去,萬一是位金丹地仙的大妖,到時候朱斂又故意坑害自己,選擇袖手旁觀,難道真要給她去給意氣用事的陳平安擋刀子攔法寶
陳平安始終沒有插話,走出大門後,與廟祝他們抱拳告彆。
然後繼續趕路去往青鸞國京城。
陳平安突然說道:"高明之家,鬼瞰其戶。"
朱斂笑著點頭,"正解。"
陳平安他們走後,暫時已無香客的河伯祠廟內。
一位身形縹緲、金光流轉的儒雅文士,從神像走出,來到第四進的遊廊當中,站在那堵牆壁下。
廟祝有些慌張,苦口婆心勸說道:"河伯老爺,如今香火不多,可彆滯留太久。"
山川神祇,若想以金身現世,可是需要精粹香火支撐的。
山嶽正神,香火鼎盛,自然無所謂,可是這座小小河伯祠廟,必須精打細算。
那位中年儒士形象的河伯老爺笑了笑。
露出久違的釋然神色,轉頭望向天空,快意道:"吾廟太小,夫子氣魄太大。小小河伯,如飲醇酒,醉醺醺然。幸哉幸哉,快哉快哉!"
廟祝茫然不知何解。
卻發現自家這位一向憂愁積鬱的河伯老爺,不但眉宇間神采飛揚,而且此刻金光流轉,似乎比先前凝練許多。
廟祝猛然轉頭,再看那牆壁。
不是看那篇草書。
而是那字字端正的兩句楷體字。
天上月,人間月,負笈求學肩上月,登高憑欄眼中月,竹籃打水碎又圓。
山間風,水邊風,禦劍遠遊腳下風,聖賢書齋翻書風,風吹浮萍有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