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七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2 / 2)

劍來無刪減 烽火戲諸侯 10655 字 6小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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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場書簡湖問心局,本該是一位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嬰修士,才會經曆的捫心扣關,最大的麻煩,在於我當年本命瓷碎了後,心境也跟著支離破碎,幾次遊曆,一路上所見所聞所學所悟,雖然在拚湊,可是距離重建起一座經得起風吹雨打的長生橋,還是很有差距,結果在青峽島,我自碎文膽,雪上加霜。我雖然最終在書簡湖,說服了自己,可是說服自己的過程裡,又有諸多負擔在身。問題的症結,在於事與理,起了根本衝突,此事與書簡湖無關,隻是自家事。"

陳平安喝了口酒,這一次是真的借酒澆愁,"我曾經堅信,隻要知道的道理越多,我出拳,出劍,都可以更快,越來越快。"

陳平安喃喃道:"但是當我對這個世界的複雜,和人心善惡難定,了解得越來越多之後,一心希望著自己在出手之前,一定要去看對方的一條線,或是幾條線,去儘可能多想一些可能性,最好的,最壞的,然後再以劍術進行切割和圈定,如此一來,才能達到我自認的無錯,那個時候出手,才可以快。"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可是一旦事發突然,必須要立即分出對錯、生死,由不得我以順序學說,去慢慢細究人心和真相,我怎麼辦"

魏檗點頭道:"世間道理越對,就越重,你作為純粹武夫,是在作繭自縛。因為你自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痛快。遙想當年,你陳平安在最貧窮的時候,反而在心境上是最輕鬆的,因為那個時候,你無比確定,自己必須堅守的道理,就那麼幾個,所以能忍,不能忍,就拚命,故而麵對蔡金簡、苻南華也好,之後對敵正陽山搬山猿和杏花巷馬苦玄也罷,你拳意有幾斤幾兩,那就遞出幾斤幾兩,問心無愧,拳意純粹,生死且看輕,由我先出拳。"

陳平安沉聲道:"對!"

魏檗斜靠廊柱,"所以你要走一趟北俱蘆洲,希望無拘無束,希冀著那邊的劍修和江湖武夫,真正不愛講理,隻會跋扈行事,這是你離開書簡湖後琢磨出來的破解之法,可是當你離開落魄山,故地重遊,見過了老朋友,再以另外一種眼光,去看待世界,結果發現,你自己動搖了,認為即便到了北俱蘆洲,一樣會拖泥帶水,因為說到底,人就是人,就會有各自的悲歡離合,可憐之人會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也會有可憐之處,任你天大地大,人心皆是如此。"

陳平安默不作聲,狠狠灌了一口酒。

魏檗輕聲道:"看來又是一個無解的死局。要麼變成另外一個陳平安,要麼就隻能蹣跚前行,練拳練劍,即便可以隨著境界攀升,可注定都無法做到心中所想的那種‘最快’。"

魏檗換了一個話題,"是不是突然覺得,好像走得再遠,看得再多,這個世界好像終究有哪裡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就隻能憋著,而這個不大不小的疑惑,好像喝酒也沒用,甚至沒法跟人聊。"

陳平安瞪大眼睛,魏檗這番話,一語中的!

魏檗卻依舊是那麼個慵懶姿勢,仰頭望向明月,"一個人心中,必須有日月。"

魏檗眯起眼,微笑道:"缺一不可。"

陳平安陷入沉思。

魏檗轉頭笑道:"既然大方向無錯,無非是難熬,怕什麼你陳平安還怕吃苦怎麼,不比當年的一無所有,仿佛人生突然有了盼頭之後,開始有強者的包袱了你不妨以最笨的法子來審視自己,第一,講理,從來不是壞事。好好講理,更是難得。第二,如今覺得道理阻礙了你的出拳和出劍,彆懷疑自己的‘第一’是錯的,隻能說明你做得還不夠好,道理還不夠通透,並且你當下的出拳和出劍,依舊不夠快。"

陳平安眼神明亮了幾分,隻是苦笑道:"說易行難啊。"

魏檗攤開手,"那是你的事,跟我沒關係嘛。"

陳平安釋然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魏檗嘖嘖道:"不愧是馬屁山的山主。"

陳平安哈哈大笑,"你也這麼看待落魄山"

陳平安趕緊壓下笑聲,以免吵到正屋那邊。

魏檗突然說道:"關於顧璨父親的升官一事,其實大驪朝廷吵得厲害,官不大,禮部最初是想要將這位府主陰神擢升為州城隍,但是袁曹兩位上柱國老爺,自然不會答應,於是刑部和戶部,破天荒聯手一起對付禮部。現在呢,又有變故,關老爺子的吏部,也摻和進來趟渾水,沒有想到一個個小小的州城隍,竟然牽扯出了那麼大的廟堂漩渦,各方勢力,紛紛入局。顯而易見,誰都不願意那位藩王和國師崔瀺,最多加上個宮中娘娘,三個人就商量完了。"

陳平安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長凳,試探性問道,"為了那個空懸的位置"

魏檗點點頭,"實在是拖得太久,本就不合禮製。所以寶瓶洲中部那邊的三支大驪鐵騎,已經有些人心波動。"

陳平安搖搖頭,"我不關心這些。"

魏檗笑道:"與你說這些,不過是好教你曉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止你陳平安難熬。"

陳平安道:"你少在那裡站著說話不腰疼。"

魏檗瞥了眼陳平安,"你一個坐著的家夥,好意思說我一個站著的"

魏檗站直身體,"行了,就聊這麼多,鐵符江那邊,你不用管,我會敲打她。"

陳平安點點頭。

陳平安想起一事,說了地龍山渡口青蚨坊的那塊神水國禦製鬆煙墨。

魏檗笑道:"如果是開價五顆小暑錢,很劃算了,青蚨坊還是眼窩子淺了,不識貨,不過不能怪他們,此物妙處,如今恐怕真沒幾個人知道。回頭我趕緊讓人去跑一趟青蚨坊。"

陳平安說道:"這一趟來回,也會有開銷的,這筆神仙錢,得算在其中。"

魏檗笑了笑,問道:"跟我有什麼關係又不需要我掏錢。你猜現在北嶽地界,想要為我跑這一趟原路、花這筆冤枉錢的家夥,有多少,幾十一百反過來說,花五顆小暑錢也好,十顆也罷,我送出去這麼份人情,等於一顆定心丸,對方怎麼都是大賺特賺的。"

如今的陳平安,自然一點就透。

魏檗一閃而逝,走之前提醒陳平安那艘跨洲渡船很快就要到了,彆誤了時辰。

來到披雲山之巔那座巍峨壯觀的山嶽祠廟,魏檗躺在屋簷上,以天為被,酣睡過去。

大江大河齊到處,曲水大轉,高山相依,千裡龍來住。

淵深魚聚,林茂鳥棲。山清水秀,人傑地靈。

————

天微微亮。

裴錢睡眼惺忪推開門,手持行山杖,大搖大擺跨過門檻後,直接仰頭望天,大大咧咧道:"老天爺,我跟你打個賭,我要是今兒不練出個絕世劍術,師父就立即出現在我眼前,咋樣敢不敢賭"

裴錢自顧自點頭,"不說話那就是答應了!如果賭輸了就賴賬,可不是一個好的老天爺!"

裴錢一個蹦跳進入院中,結果愣在當場。

石柔偏屋那邊的屋簷下,師父好像就坐在那兒瞧著自己

陳平安看著那張黝黑臉龐,果然還腫得跟饅頭似的,這還是敷藥消腫了一些,可想而知,剛剛從棋墩山跑回龍泉郡那會兒,是怎麼個可憐光景。

裴錢揉了揉眼睛,"師父我該不會是做夢吧"

陳平安笑道:"那就打自己一個耳光。"

裴錢眨了眨眼睛,嘿了一聲,"我又不傻。"

她轉頭往正屋那邊高聲喊道:"寶瓶姐姐,我師父到啦!"

一位亭亭玉立的紅衣姑娘快步走出屋子,臉上紅腫得比裴錢還厲害,所以乍一看,就沒那麼漂亮了。

而且她也沒有因為自己的臉龐,有任何扭捏,甩開胳膊,一路小跑到陳平安這邊,驟然站定,笑容燦爛,"小師叔!"

陳平安站在兩個同齡人身前,伸出兩隻手,比劃了一下個頭。

裴錢哭喪著臉。

怎麼寶瓶姐姐這樣,師父也這樣啊。

陳平安其實第一眼看到小寶瓶後,有些不敢相信。

當年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怎麼就一個眨眼功夫,就長得這麼高了

石柔搬了兩條椅子出來,裴錢想要跟師父一起坐在長凳上,給已經坐在椅子上的李寶瓶看了一眼,裴錢立即重新抬起屁股,坐在李寶瓶身邊。

陳平安看著兩個家夥的紅腫臉龐,忍著笑,問道:"李槐他們已經跟著茅山主去北方了"

李寶瓶使勁點頭,"回頭我爺爺會親自帶我趕上大隊伍,小師叔你不用擔心。"

陳平安問道:"董水井見過吧"

李寶瓶笑道:"我和裴錢去過風涼山那邊了,鋪子裡邊的餛飩,還行吧,不如小師叔的手藝。"

裴錢板著臉,一動不動。

這黑炭丫頭心裡犯嘀咕,記得當時在董水井的餛飩鋪子,寶瓶姐姐可是吃了兩大碗。

隻不過這些她哪敢當著寶瓶姐姐的麵說,萬一將來寶瓶姐姐嫌棄她多嘴,不帶她玩兒啦,咋個辦

陳平安叮囑道:"路過京城的時候,一定要去找找石春嘉。"

李寶瓶嗯了一聲,"已經寫信寄去了,羊角丫頭正等著我呢。"

然後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想好了沒有,要不要去學塾念書"

裴錢耷拉著腦袋,"想好了,寶瓶姐姐要我去學塾念書,還拽著我去了趟學塾那邊,去了好幾天哩,說是查探虛實,要知己知彼,每一個夫子先生的性情脾氣,都要先摸清楚了,以後才能少挨板子和罰抄書。寶瓶姐姐還不許我跟人炫耀自己的那隻書箱,也不許我在額頭上貼著符紙去上學,還有好多好多的規矩,寶瓶姐姐都抄在了紙上,要我每天都要對著抄一遍的。"

李寶瓶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這叫先難後易。到了學塾,不用害怕教書先生,有問題就問,然後在同窗那邊,如果受了欺負,也不要隻知道哭著回來跟石柔姐姐告狀,一定要在學塾那邊,就靠著自己的本事解決。到了學塾,最最重要的是什麼,是什麼"

裴錢病懨懨道:"是與夫子們學那做人的道理,書上的具體內容,隻是術,不是道,兩者兼備是最好,如果做不到,就要取道而舍術,萬萬不能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李寶瓶這才滿意點頭。

裴錢抬起頭,皺著一張臉,可憐兮兮望向陳平安,委屈巴巴道:"師父。"

李寶瓶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裴錢立即擠出笑臉,"寶瓶姐姐,我知道啦,我記性好得很!"

陳平安取出那瓦當硯和對章,交給裴錢,然後笑道:"路上給你買的禮物。至於寶瓶的,沒有遇到合適的,容小師叔先欠著。"

裴錢歡天喜地,猶豫了一下,一手持硯台,一手攥對章,轉頭對李寶瓶問道:"寶瓶姐姐,你挑一件我送你!"

李寶瓶搖頭道:"不用,我就愛看一些山水遊記。"

裴錢哦了一聲,有些失落。

陳平安突然拿出一摞古書,遞給李寶瓶,"在紅燭鎮觀水街那邊挑的,不貴,彆嫌棄。"

李寶瓶神采奕奕,捧在懷中,咧嘴笑道:"小師叔你騙人唉。"

笑得很不淑女。

倒是跟小時候差不多。

陳平安開始擺師父和小師叔的架子了,"以後不是不讓你們去捅馬蜂窩,但是事先一定要想好逃跑路線,若是實在不行,也該隨身草藥。"

李寶瓶雙臂環胸,重重點頭。

裴錢哀歎一聲,以行山杖戳地,"都怪我,我這套瘋魔劍術還是威力太小。"

石柔已經在在鋪子那邊,開門迎客,走入後院,發現陳平安已經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石柔見怪不怪。

我家少爺,擅長於細微處見心性和功夫,心境壯闊如山河,視野所及,卻見芥子。

這是朱斂的馬屁話。

石柔覺得不全是溜須拍馬。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寶瓶,你爺爺來了。"

李寶瓶跟著站起身,蹦跳了一下,"小師叔,下次見麵,我就該有這麼高了。"

裴錢張大嘴巴,這類話題,她插不上嘴,就莫要自取其辱了。

陳平安取出那隻冪籬泥女俑,笑道:"這個交給李槐。"

李寶瓶小心翼翼收好。

陳平安帶著她們走到鋪子門口,見到了那位元嬰境地仙的李氏老祖,抱拳道:"見過李爺爺。"

老人笑著點頭,欣慰道:"很好很好,有出息,不然外邊都以為咱們驪珠洞天,就隻出了個馬苦玄這種狼崽子,豈不是讓人笑話!"

陳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搖頭道:"不著急,慢慢來,門戶宅邸,有大小之分,但是家風一事,隻講正不正,跟一家大門的寬窄高低,沒關係,我們兩家的家風都不差,既然如此,那咱們雙方就都怎麼舒心怎麼來,日後一旦有事相求,無論是你還是我,到時候隻管開口。"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如此對於雙方都是最好。

李寶瓶與自己爺爺一起離開,不過她倒退而走,揮手作彆。

陳平安笑著輕輕揮手。

裴錢沒來由冒出一句,很是感慨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聚散離合,真是愁得讓人揪頭發啊。"

陳平安一板栗下去。

這下子顧不上愁不愁了,裴錢呲牙咧嘴直喊疼。

————

在陳平安帶著裴錢去落魄山的時候。

裴錢懸好刀劍錯,手持行山杖,繞著師父跑來跑去,一邊說著自己最近的豐功偉績,當然捅馬蜂窩不算,那是她大意了。

落魄山那邊,朱斂正在畫一幅美人圖,畫中女子,是當初在夜遊宴上,他無意間瞥見的一位小小神祇。

一旁鄭大風笑容古怪。

朱斂帶上山的少女,則隻覺得朱老神仙真是什麼都精通,愈發崇拜。

黃庭國南方邊境,一位身材修長的男子,白衣勝雪,風流倜儻,腰佩一柄狹刀,身邊跟著一對雙胞胎姐弟,十二三歲的模樣,皆眉眼靈秀,隻不過模樣相似的姐弟二人,姐姐眼神淩厲,少女整個人,鋒芒畢露,斜背著一杆自製木槍。她身邊的少年則更像是個性情溫厚的讀書郎,背著書箱,挎著水壺。

這雙姐弟,是男人在遊曆途中收取的入室弟子,都是練武良才。

桐葉洲。

玉圭宗。

一處尚未"開峰"的僻靜山頭,山高入雲,一位絕色女子背負長劍,觀看雲海。

鄰近此峰的一座山頭,一座仙霧繚繞的仙家府邸中,有一位高冠俊美的年輕男子,他在玉圭宗內身份尊貴,此刻扶著欄杆,遙遙望向那位女子,他覺得自己這輩子的道侶,就是她了,隻能是她。

寶瓶洲中部,一條去往觀湖書院的山野小路。

一個身材精壯的漢子,走在一頭黃牛身後,男人有些想念那個古靈精怪的黑炭丫頭。

而那頭長了一對水牛長角的黃牛,一根牛角上掛著字帖畫卷書籍,至於另外那邊,掛著一個雙腿蜷縮、雙手扒住牛角的白衣少年,眉心有痣,風流蘊藉,皮囊之好,更是宛如天庭謫仙人,不過這會兒,白衣少年郎一臉無聊到要死的表情,使勁哀嚎道:"魏羨,我好想先生啊,怎麼辦啊,一想到先生沒有我在身邊伺候,弟子我心焦如焚哇……"

魏羨沒說話。

習慣就好,隔三岔五就要來這麼一出,他魏羨就算再仰慕欽佩此人,也要覺得煩。

這一路行來,除了正事之外,閒來無事的光陰裡,這家夥就喜歡沒事找事,血腥的手腕自然有,玩弄人心更是讓魏羨都覺得背脊發涼,隻是夾雜其中的一些個話語事情,讓魏羨都覺得一陣頭大,比如早先路過一座隱蔽極好的鬼修門派,這家夥將一群邪道修士玩得團團轉不說,從下五境到洞府境,再一層層慢慢攀升到元嬰境,每次廝殺都假裝命懸一線,然後幾乎將一座門派給硬生生玩殘了。

鳩占鵲巢之後,臨時當起了山大王,大擺宴席,廣邀群雄,在酒宴上又開始胡說八道,結果一提起他先生,撂下了一句,害得劫後餘生的滿堂眾人,都不知道如何諂媚答話,結果冷場之後,又給他隨手一巴掌拍死兩個。什麼叫"實不相瞞,我若是不小心惹惱了我家先生,一旦交手,不是我吹牛,根本不需要半炷香,我就能讓先生求我彆被他打死"

"秋將去,冬便至,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先生可憐可憐學生呦……"

少年還掛在牛角上,雙腿亂踹,依舊在那邊嚎叫不已,驚起林中飛鳥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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