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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在臉上剮出一條血槽來,流血不止。
李二說道:"你小子擅長偷拳,幫你喂拳這麼久,你來學我拳架的意思,試試看。"
陳平安點點頭,學著李二遞出一拳。
李二站在一旁,隨陳平安出拳而走,指出了一些拳架瑕疵,中途一腳輕輕踹在陳平安小腿,又以雙指並攏彎曲,在陳平安手腕、手肘與肩頭幾處輕輕敲打,最後說道:"彆將拳架學死了,每個人的體魄差異極多,光是你我身高便有不同,你雖然刻意化拳為己,做了些改變,仍是差了許多意思。死力不足貴,拳意法度最為高,就高在一個活字上,拳是活的,等於是我們純粹武夫的第二條性命,比那練氣士的陽神身外身,出竅遠遊之陰神,更重要。"
陳平安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再出一遍拳。
"方向對了。"
李二點點頭,"練拳不是修道,任你境界重重拔高,如果不從細微處著手,那麼筋骨腐朽,氣血衰敗,精神不濟,這些該有之事,一個都跑不掉,山下武把式練拳傷身,尤其是外家拳,不過是拿性命來換氣力,拳不通玄,就是自尋死路。純粹武夫,就隻能靠拳意來反哺性命,隻是這玩意兒,說不清道不明。"
說到這裡,李二盤腿而坐,伸手招呼陳平安一起落座。
李二沉默許久,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難得有些感慨,‘寫實之外,象外之意’,這是鄭大風當年學拳後講的,翻來覆去念叨了好多遍,我沒多想,便也記住了,你聽聽看,有無裨益。鄭大風與我的學拳路數,不太一樣,雙方拳理其實沒有高下,你有機會的話,回了落魄山,可以與他聊聊,鄭大風隻是一身拳意低於我,才顯得拳法不如我這個師兄。鄭大風剛學拳那些年,一直埋怨師父偏心,總認為師父幫我們師兄弟兩個揀選學拳路數,是故意要他鄭大風一步慢,步步慢,後來其實他自己想通了,隻不過嘴上不認而已。所以我挺煩他那張破嘴,一個看大門的,一天到晚,嘴上偏就沒個把門的,所以相互切磋的時候,沒少揍他。"
李二雙手握拳,身體微微前傾,就隻是這麼一個習慣性動作,便有了背脊弓起如山嶽的雄偉氣象。
皆是拳意。
李二緩緩說道:"練拳小成,酣睡之時,一身拳意緩緩流淌,遇敵先醒,如有神靈庇佑練拳人。睡覺都如此,更彆談清醒之時,所以習武之人,要什麼傍身法寶這與劍修無需它物攻伐,是一樣的道理。"
李二笑了笑,一拳輕輕敲擊鏡麵,然後鬆拳為掌,再一虛握拳頭,說道:"頭頂青天腳抓地,收拳如懷抱嬰兒,這就是剛柔並濟,一味追求某種極端,從來不是真正的拳理。長久以往,練拳越久,越能夠勢勢相連,收放自如。為何我覺得崔誠這神人擂鼓式是好拳甚至可以算是天底下最好的拳法之一因為看似凶狠,但卻得了‘人打拳’的真正意思,不是人隨拳。"
陳平安有些疑惑,也有些好奇,隻是心中問題,不太合適問出口。
因為陳平安想要知道,在李二眼中,落魄山的二樓崔老前輩,是怎樣一位純粹武夫。
聊到了神人擂鼓式,自然就要談一談那位老人,李二望向遠方,說道:"老前輩崔誠,是奇人,他傳拳給你,可謂真傳,不止是喂拳教拳,崔誠看似隻傳授你至剛至猛的拳法,實則與你陳平安算不得半點鐵石心腸的流水心性,便是相輔相成。這便是一等一的宗師風範。我李二便不行。"
說到這裡,李二搖搖頭,重複道:"我肯定不成。"
陳平安歎了口氣。
隻說煎熬折磨,當年在竹樓二樓,那真是連陳平安這種不怕疼的,都要乖乖在一樓木床上躺著,卷起被窩偷哭了一次。
李二說道:"所以你學拳,還真就是隻能讓崔誠先教拳理根本,我李二幫著縫補拳意,這才對路。我先教你,崔誠再來,便是十斤氣力種田,隻得了七八斤的莊稼收獲。沒甚意思,出息不大。"
陳平安便又有一個新的問題了。
為何李二不與崔誠切磋拳法。
李二在離開驪珠洞天後,期間是
回過龍泉郡一趟的。
但是兩位同樣站在了天下武學之巔的十境武夫,並未交手。
隻可惜李二沒有聊這個。
李二拍了拍膝蓋,起身笑道:"話說得差不多了。今天說的話,比我到了北俱蘆洲這些年加在一起,還要多了。那麼接下來我便隻以九境武夫的實力,向你討教討教撼山拳。放心,不會夾雜十境拳頭。不過我勸你彆高興得太早,這九境,很結實。鋪子那邊,你柳嬸嬸想要留你多住些日子,我不好答應,耽誤你趕路不是可既然喂拳是你自找的,打得你三兩個月,隻能慢慢養傷,走路都難,你陳平安就怨不得彆人了。"
陳平安目瞪口呆。
這也行
結果一拳臨頭。
哪怕陳平安已經心知不妙,試圖以雙臂格擋,仍是這一拳打得一路翻滾,直接摔下鏡麵,墜入水中。
————
這天崔誠不但沒有為裴錢教拳,反而穿上了一襲儒衫,不再光腳,還穿了陳如初幫老人早早備好的靴子,走出二樓,站在一樓那邊,雙手負後,看著竹樓牆壁上那些文字,是早年李希聖畫符寫就,字極好,崔誠作為寶瓶洲崔氏的老家主,孫子崔瀺早年的學問,畢竟都是老人打下來的底子,當然知道世間文章的高下,字的好壞。
竹樓這些文字,意思極重,不然也無法讓整座落魄山都下沉幾分。
不然他也無法在落魄山上,不再是那個瘋癲了將近百年的可憐瘋子,甚至還可以保持一份清明心境。
裴錢已經玩去了,身後跟著周米粒那個小跟屁蟲,說是要去趟騎龍巷,看看沒了她裴錢,生意有沒有賠錢,還要仔細翻看賬本,免得石柔這個記名掌櫃假公濟私。
老人沒有攔著,屁大孩子,沒點活潑朝氣,難不成還學他們老不死的東西,成天死氣沉沉
崔誠推開一樓竹門,裡邊既是間書房,也擺放了一張木床。
被陳如初那丫頭收拾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
崔誠離開屋子後,徒步去了趟披雲山的林鹿書院,回來後坐在崖畔石桌旁,陳如初沒跟著裴錢下山,山上事兒多,她準時準點,多忙不完的事,見著了崔老先生離開竹樓,陳如初就趕緊去端了一大隻紅漆食盒過來,將酒壺碗碟一一擺好,崔誠笑問怎麼沒有瓜子,粉裙女童赧顏一笑,從兜裡摸出好幾大把瓜子放在了桌上。
陳靈均還是喜歡一個人瞎逛蕩,今兒見著了老頭兒坐在石凳上一個人喝酒,使勁揉了揉眼睛,才發現自己沒看錯。
陳靈均可不敢跟這個老頭兒套近乎,對方就是那種在龍泉郡能夠一拳打死自己的。
不曾想崔誠招招手,"過來坐。"
陳靈均苦著臉,"老前輩,我不過去,是不是就要揍人"
崔誠點點頭。
陳靈均立即飛奔過去,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然自己在龍泉郡怎麼活到今天的,靠修為啊
崔誠笑道:"隔三岔五,故意輸錢,很好玩嘛。"
陳靈均眨了眨眼睛,"啥"
崔誠見他裝傻,也不再多說什麼,隨口問道:"陳平安沒勸過你,與你的禦江水神兄弟劃清界線"
陳靈均搖搖頭,輕輕抬起袖子,擦拭著比鏡麵還乾淨的桌麵,"他比我還爛好人,瞎講意氣亂砸錢,不會這樣說我的。還幫著我打腫臉充胖子。"
崔誠說道:"陳平安此次去往北俱蘆洲遊曆,一半是為了你,沿著濟瀆走江萬裡,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
陳靈均沉默不語。
崔誠撚起一隻閒餘酒杯,倒了酒,遞給坐在對麵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戰戰兢兢道:"老前輩,不是罰酒吧我在落魄山,每天兢兢業業,做牛做馬,真沒做半點壞事啊。"
崔誠笑道:"喝你的。"
陳靈均接過酒杯,可憐兮兮,小抿了一口酒。
崔誠問道:"陳平安如此待你,你將來能夠一半如此待他人嗎"
陳靈均小聲道:"大概可以吧"
崔誠笑道:"這就夠了。"
這下子輪到陳靈均自個兒疑惑了,"這就夠了"
崔誠笑著沒說話。
陳靈均嘀咕道:"你又不是陳平安,說了不做準。"
崔誠打趣道:"打個賭"
陳靈均哀嚎起來,"我真沒幾個閒錢了!隻剩下些雷打不動的媳婦本,這點家底,一顆銅錢都動不得,真動不得了啊!"
崔誠說道:"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使勁裝著很怕我,其實沒那麼怕我真要有了自己無法應付的人和事情,說不定還敢想著請我幫忙"
陳靈均低著頭,一手握拳,在酒杯四周打轉,輕聲道:"因為我那個好人老爺唄。"
崔誠又問,"那你有沒有想過,陳平安怎麼就願意把你留在落魄山上,對你,不比對彆人半點差了。"
陳靈均悶悶道:"他爛好人。"
崔誠笑道:"因為你在他陳平安眼裡,也不差。"
陳靈均小聲道:"屁咧。"
崔誠:"什麼"
陳靈均立即抬起頭,雙手持杯,笑臉燦爛道:"老爺子,咱哥倆走一個"
結果陳靈均自己僵在那邊。
咱哥倆
找死不是
唉,自己這點江湖氣,總是給人看笑話不說,還要命。
陳靈均打死都沒想到,那崔誠不但沒惱火,反而舉杯笑道:"那就走一個。"
喝過了酒,陳靈均還是坐立不安。
崔誠也沒多留這個小王八蛋,"陳平安不太會與身邊親近人,說那客氣話,所以你可以多想想,是不是太看輕了自己,你身上總有些事情,是陳平安都覺得他也做不到的。"
陳靈均使勁點頭,站起身,畢恭畢敬彎腰告辭,緩緩離去,然後驟然狂奔,隻是跑出去老遠後,又忍不住停步轉頭望去。
好像今兒的崔老頭,有些怪。
崔誠獨自喝著酒。
年輕那會兒,隻覺得心有磨刀,鋒芒無匹,萬古不損。
————
又一次練拳過後。
陳平安難得隻是渾身浴血,卻還能夠坐著,甚至能夠以水法掬水洗了把臉。
李二坐在一旁。
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與李二一人一壺,隨便閒聊。
因為李二說不用喝那仙家酒釀。
說是閒聊,其實就是陳平安一個人在嘮叨過往。
不知不覺就從北俱蘆洲聊到了桐葉洲,又聊到了寶瓶洲和家鄉。
陳平安笑道:"記得第一次去福祿街、桃葉巷那邊送信掙銅錢,走慣了泥瓶巷和龍窯的泥路,頭回踩在那種青石板上,都自己的草鞋怕臟了路,快要不曉得如何抬腳走路了。後來送寶瓶、李槐他們去大隋,在黃庭國一位老侍郎家做客,上了桌吃飯,也是差不多的感覺,第一次住仙家客棧,就在那兒假裝神定氣閒,管住眼睛不亂瞥,有些辛苦。"
"在書簡湖有一個飯局,是顧璨攢的,桌上有天潢貴胄的逃難皇子,大將軍的兒子,還有仙師子弟,如果不提對顧璨的失望,看著那個應對自如、自然而然的小鼻涕蟲,其實內心深處,還是會有些高興,這就是火龍真人說我的私心了,當時就覺得泥瓶巷尾巴上的小鼻涕蟲,沒了他陳平安,好像都可以活得好好的。在書簡湖,隻有那一次,是我最想要離開什麼都不管的一次,反而不是後邊的什麼事。"
"很多事情,其實不適應。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就隻能去適應。"
"江湖是什麼,神仙又是什麼。"
"我瞪大眼睛,使勁看著所有陌生的人和事情。有很多一開始不理解的,也有後來理解了還是不接受的。"
李二開口問道:"挺難受"
陳平安搖搖頭,"就是心裡邊有些不痛快。但是有些時候也會想,一路走來,又不是隻有難受的事情。再說了,親眼見過了天底下那麼多比自己吃苦更多的人,都沒能活得更好,還要活得好像苦難沒個頭,又找誰說理去不也是隻能受著,熬過一天是一天,熬不過去了,就像家鄉好多巷子的人,來了一場大病,意思一下,抓些藥,煮幾碗藥,就死了。家裡親人明白,躺在床上遭災的人,心裡更明白。不是不傷心,是真沒辦法說些什麼。"
"如果有一天,我一定要離開這個世界,一定要讓人記住我。他們可能會傷心,但是絕對不能隻有傷心,等到他們不再那麼傷心的時候,過著自己的日子了,可以偶爾想一想,曾經認識一個名叫陳平安的人,天地之間,一些事,不管是大事還是小事,唯有陳平安,去做,做成了。"
最後陳平安喝著酒,眺望遠方,微笑道:"一想到每年冬天都能吃到一盤冬筍炒肉,就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好像放下筷子,就已經冬去春來。"
李二轉過頭,看著這個年輕人。
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