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七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2(2 / 2)

劍來無刪減 烽火戲諸侯 13718 字 6小時前






陳平安搖頭道:"她就算了。四海水君中,隻找李鄴侯。"那位道號青鐘的澹澹夫人,被陳平安找上門後,雙方好似剛好站在一條邊境線的兩邊,她起先猶猶豫豫,明擺著是想要推脫一二的,主要還是擔心於禮不合,在文廟那邊

吃掛落。

你陳平安是有個文聖當那先生的,我可沒有,在文廟那邊就沒個撐腰的,辛酸得很呐。

隻是等到陳平安取出那件李柳贈送的信物,澹澹夫人立即哎呦喂一聲,滿臉笑意,說這種小事呢,哪裡需要隱官親臨寒舍,隨便找人給自己捎句

自己捎句話就成啊。

南海水君李鄴侯那邊,倒是毫不拖泥帶水就答應了,反正就又是一樁生意。

功德一物,越往後越珍稀,這已經是浩然一小撮山巔修士的共識了。陳平安不在意,隱官大人財大氣粗,不當回事,李鄴侯卻是萬分重視。要說事後萬一文廟追責,以陳平安的性格,肯定不會退縮半步的,想來那種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勾當,年輕隱官是做不來的,再說了,有老秀才在文廟,天塌下都不怕,吵架嘛,老秀才就沒輸過,至於護犢子的決心和本事,嗬嗬,在浩然天下,好像跟誰比都彆跟老秀才

比拚此事。

隻是李鄴侯在陳平安離去之前,還是忍不住問了對方一個問題,"就算是縫補一洲山河,你何必急於一時等到……"

不過"等到"二字說出口後,李鄴侯便不再繼續言語。

相信陳平安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結果那家夥來了一句,"劍修行事,隨心所欲,天地無拘。"

李鄴侯無奈搖頭,揮揮手,示意自己就不送客了。

反正誰是客人誰是主人都不好說。

他娘的劍修,就是……痛快。

雨龍宗那邊,宗主納蘭彩煥,今天興致頗高,找到掌律雲簽,丟給她一塊玉牌。

最簡樸的無事牌樣式,談不上正反麵,

一麵篆刻劍氣長城,一麵刻有浩然天下。

隻是在劍氣長城那麵,除了小篆"隱官"二字,還有個蠅頭小楷的數字。

雲簽疑惑道:"這是"

納蘭彩煥笑道:"我剛替宗你收了嫡傳弟子,這是他的拜師禮。"

雲簽微微惱火,哪有如此兒戲的舉動,自己都未見過對方一麵,就多出一個嫡傳弟子

納蘭彩煥笑道:"放心,那少修行資質不錯的,而且……絕對不是個小色胚!"

納蘭彩煥癱靠在雲簽屋內的椅子上,翹著腿,一晃一晃,"他要是劍修,哪裡輪得到你。"

雲簽還是好說話,攥著手中玉牌,抬起手,問道:"有什麼講究嗎"

納蘭彩煥指了指她,"修行修行就知道修行,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臭毛病,最新邸報都不看的"

雲簽赧顏道:"偶爾翻翻,是看得少了。"

納蘭彩煥便舊事重提,與這位自家掌律聊了些內幕。當年在春幡齋議事堂內,像那那條"瓦盆"渡船的白溪,皚皚洲"太羹"的戴蒿,仙家島嶼"霓裳"的船主柳深,還有流霞洲"鳧鐘"劉禹等人,這撥來自浩然八洲的五十四位船

主、管事,人手得到一件來自年輕隱官的小禮物,屬於見者有份。

此外吳虯那塊玉牌的數字是九,唐飛錢的十二,柳深的九十六。

如今的浩然天下,有好事者統計過,到最後好像也沒有湊齊九十九塊玉牌,隻有八十多塊,反正肯定不到九十。這是因為年輕隱官之後親自參加議事的次數並不多,再加上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終究數量有限,連同中土神洲,總共才一百五六十餘艘,而且其中不少渡船,都是每

過數年甚至是十數年,才會走一趟倒懸山。

據說是年輕隱官親手畫符繪製、篆刻文字,每塊玉牌,都蘊藏有兩到三位劍仙的劍氣,按照當時米裕的說法,不算值錢,但是獨一無二。

當真不值錢騙鬼呢。

江高台當年,就曾主動要求將手上那塊,換成九十九。

現在看來,這位江船主真是高瞻遠矚!隻可惜沒成。

而那"一",與"九十九",這兩塊數字最為特殊的玉牌,是否出現過,出現了又到底花落誰家至今沒人知曉。不少玉牌,都被那些船主或者送給了關門弟子,或是交給有望光耀門楣的某位家族嫡傳。都會讓後者好好收起來,因為這塊玉牌,在關鍵時刻,就是一張護身符,甚至是…

…救命符!

而一些金丹地仙的開峰典禮,作為宗門祖師堂賀禮,此物也曾偶有現世,然後被外界獲知。

之所以會出現這樁怪相,在於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通過醇儒陳氏的書院邸報,將一個消息,昭告天下。龍象劍宗既認人,也認牌子,但是唯獨不認山頭。龍象劍宗會酌情考慮,要不要幫忙解決掉那個麻煩,幫忙渡過某個難關。做成了,就會收回玉牌,未能幫上忙,以後再

說。簡單來說,就是這些得自倒懸山春幡齋的玉牌,是可以代代相傳、"世襲罔替"的。但是如果這些牌子落在了宗門、仙府,手持玉牌,來求龍象劍宗辦事,對不住,玉牌留

下人離開。

在這之後,謝鬆花、宋聘和蒲禾等,這幾位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仙,也都有所回應,既像是與龍象劍宗交相輝映,也像是在……搶買賣雲簽知道這些真相後,點頭道:"難怪會變得如此值錢,真是救命符了。對於浩然修士來說,就算留著玉牌不用,代代相傳下去,就會是一種對仇家的無形威懾。隻是這種

玉牌對宗主你來說,好像不是特彆需要吧"納蘭彩煥白眼道:"你是不是傻,有了這塊玉牌,將來雨龍宗真有要緊事,比如需要找幫手,或是一些個我們不宜露麵的事情,就可以去找陸芝,不然就是宋聘,尤其是那

個路子很野的蒲禾,讓他們幫忙砍人啊。"

雲簽恍然大悟,歎了口氣。果然自己隻當個擺設掌律,納蘭彩煥來當宗主,是對的。

納蘭彩煥轉頭望向窗外,就要開春了,雨龍宗地界卻有一場大雪。

遙想當年,那個年紀輕輕卻身居高位的家夥,就是在春幡齋議事堂內,單手托腮,那麼怔怔看著門外的那場鵝毛大雪。

他娘的,納蘭彩煥現在回想起來,竟然還幾分人模狗樣呢。

曆史上第一條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是南婆娑洲的"枕水"。

第二條,是扶搖洲一個名叫雲渡山的宗門,渡船名為"俯仰"。而第三條渡船,便是桐葉洲的"桐傘",沉沒於一場海難。

劍氣長城那邊,曾經為此有過一場遙遙祭奠。

甚至就連北俱蘆洲的一洲祭劍,都脫胎於此。隻是這種,歲月悠悠,時日太久,如果不是那位年輕隱官,當年吃飽了撐著,仔細翻閱過躲寒行宮的每一本檔案書籍,然後在那場議事途中親口說出。否則就連納蘭彩煥

都不清楚了。

納蘭彩煥大搖大擺離開屋子。

雲簽繼續修行,她突然驚駭發現,一個陌生男子,從雲霧中走出,青衫長褂,身材修長,神色溫煦。

雲簽匆忙從那蒲團之上站起身,怒容道:"你是何人,膽敢擅闖雨龍宗!"

不是一位道法通玄的飛升境大修士,豈能擁有這等匪夷所思的神通難不成是某位隱藏在廣袤大海中的蠻荒餘孽

隻見那個青衫背劍的男子,輕輕提起手,手中握有一塊玉牌,古篆隱官二字,笑道:"雲簽宗主,我叫陳平安,曾是劍氣長城隱官。"

雲簽極其意外,不過她仍是皺著眉頭,搖頭道:"僅憑此物,如何能夠證明身份,道友就當我那麼好糊弄嗎"

陳平安說道:"我曾經請春幡齋邵劍仙,轉交一封密信給你,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他雙指並攏,憑空書寫出一封密信,字體大小、排列,細微筆跡,私章鈐印,皆一模一樣。

雲簽長呼出一口氣,竟然真是那位素未蒙麵的雨龍宗恩人,親臨此地!

雲簽連忙行禮,若非眼前此人的出謀劃策,那麼整個雨龍宗的香火,恐怕已經徹底斷絕了。

雲簽試探性問道:"隱官為何用這種方式現身"

陳平安歉意道:"說來話長,以後我會拜訪雨龍宗,與雲簽宗主登門賠罪。"雨龍宗是一處水運凝聚之地,宛如泉眼所在,甚至有點類似藩鎮割據,像那南海水君李鄴侯,都無法徹底掌控此地水運流轉,按照避暑行宮的記載,對於雨龍宗的由來,

有兩種猜測,要麼曾是雨師人間駐蹕處,不然就是登天一役中的隕落之地了。

雲簽微微臉紅道:"不敢隱瞞隱官,我如今隻是雨龍宗掌律,宗主是納蘭彩煥了。"

陳平安恍然道:"事後請雲簽道友幫忙捎話,與納蘭彩煥說一聲,我下次登門與她道賀。"

納蘭彩煥就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不過她來擔任雨龍宗宗主,對雨龍宗和她都是好事。

雨龍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名聲很一般,所以戰後文廟對雨龍宗的扶持力度,極其有限,如果不是雨龍宗的地理位置,太過重要,占了一份地利,估計就會不可避免地漸漸走下坡路了,再沒有一個手腕強硬的宗主,隻會越來越香火凋零。當然了,請神容易送神難,以納蘭彩煥的性情,估計她不把這個宗主位置坐到地老天荒,是決不罷休的

。劍修一旦躋身仙人境,不同於其他練氣士,除了孜孜不倦煉劍,一種是淬煉鋒芒,一種是為本命飛劍找尋更多的某種天授神通,隻是除此之外,相較於一般的山巔修士,劍修因為往往不是特彆在意開辟府邸一事,以及諸多本命物的搭配,所以尋常山巔大修士,躋身了仙人,尤其是飛升境,往往在開辟府邸和煉化本命物兩事上,一下子就

變得無事可做了,劍修則不然,可以騰出手來,查漏補缺,既取長又補短,兩不耽誤。

不過納蘭彩煥想要躋身仙人境,並不容易。

她畢竟不是陸芝。

雲簽故意將那"曾是"二字忽略不計,聽過了年輕隱官的解釋,立即答應下來。

陳平安說道:"雲簽前輩,不著急答應此事,最好與納蘭彩煥商量一下,畢竟牽扯到宗門水運,事關重大。"

雲簽搖頭道:"不用,我好歹是雨龍宗掌律祖師,這種事情,我自己就可以作出決定。"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便告辭離去。

雲簽欲言又止,隻是抬起手又放下,對方已經遠遊,何況就算年輕隱官多逗留片刻,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不知為何,她眉眼低斂,微微臉紅起來。

————

黃沙萬裡,山頭裸露,幾乎寸草不生,赤紅色。在一個難得有流水經過的山腳處,前些年偏偏開了個小酒鋪,懸幟甚高,就是旗招子皺巴巴的,軟綿無力。鋪子裡邊有個大酒缸,賣酒以角計,或以碗計,老板娘是個姿色平平的婦人,荊釵布裙,經常光顧酒鋪生意的,就那麼幾張老麵孔,山神老爺,少女模樣的河婆,其餘的,不常來,就是一些不成氣候的精怪,不少煉形半成,勉強能算是回頭客,反正在這鳥不拉屎的地兒,修行一事倒也安穩,按照那尊山神老爺的說法,能在咱們這邊落腳的,甭管什麼出身,都是道心堅韌、毅力非凡之輩,要愛惜,

要嗬護。它們都覺得那位沽酒婦人,是那位山神老爺的姘頭,至多也就是說句葷話,萬萬不敢毛手毛腳的。

咱們山神老爺也是可憐呐,都聽說彆地山神了,就是個土地公公,也能給自己找個既貌美如花又賢惠持家的土地婆不是

哪怕不說國色天香,好歹也要瞧著年輕吧。

賣酒婦人喜歡看書,倒是與喜歡-吟詩作賦、出口成章的山神老爺,是一路人。而那位可憐兮兮的此地山神,每天早晚雷打不動兩次,巡視一座火山口,其實不是文廟那邊訂立的規矩,隻是這位山神覺得天降大任,自個兒必須挑起擔子來,所以哪怕

每次戰戰兢兢去那火山口打個轉兒,然後就會常去酒鋪那邊,喝個小酒,壓壓驚。

如今酒鋪生意,已算略好幾分了,再窮光蛋,還是個半吊子的練氣士,

可是這邊的酒水,用不到神仙錢,花不了幾兩銀子,不過那三張酒桌,仍是從未坐滿過。

桌上油漬,也從不擦拭,能有生意,真是靠酒。

就連那個有事沒事就來這邊坐會兒的山神,都隻將仰止誤認為一頭煉形成功的水裔修士,約莫是個洞府境。

至於那些烏煙瘴氣的流言蜚語。山神老爺氣得跳腳,呸!

老爺我就那麼不挑嗎!烈日炎炎,在這冬春之交,依舊暑氣升騰如蒸籠一般,鋪子裡邊的一桌客人,都是些精怪,一個個汗流浹背,光膀子喝酒,袒胸露背,在那兒劃拳,婦人也全然無所謂,

隻是看自己的書,她突然抬起頭,輕輕合上書籍,婦人眯眼微笑道:"真是稀客。"

婦人拿起桌上一把泛黃老舊的蒲扇,輕輕扇動清風,鬢角發絲輕輕飄蕩,"進來吧,不過想要喝酒,還是要花錢的。"

遠處緩緩走來一位頭戴鬥笠的青衫客,手持綠竹杖,摘下鬥笠,輕輕放在桌上,微笑道:"掌櫃的,一碗酒。"

仰止手持蒲扇,還真就站起身,去給陳平安端來一碗酒,放在桌上,隻是酒鋪內,除了他們兩個,其餘客人,都像陷入一條停滯不前的光陰長河中。

陳平安並無任何懷疑,端起白碗,抿了一口酒。

劉叉是被陳淳安強行留在了浩然天下。

相較之下,仰止要更加憋屈些,先被從青冥天下詩餘福地重返浩然的柳七,以術法對術法,完全碾壓了戰場就在海上的仰止。

之後仰止眼見力敵不過,隻得逃竄,

但是被一位文廟副教主來了個守株待兔,拘禁在一處傳聞曾是道祖煉丹爐的火山群中。

也就是陳平安腳下的這片土地了。

仰止坐在酒桌對麵,輕輕搖動蒲扇。於公於私,雙方結下的恩怨都不算少,當年在戰場上,仰止曾經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擰斷一位嶽姓大劍仙的頭顱,後者南遊蠻荒、隱藏身份多年,這位劍仙在蠻荒天下腹地,果斷出劍,四處遊走,攪碎了兩條重要補給線,負責維持路線安穩的那撥妖族上五境修士,為此疲於奔命,以至於甲子帳那邊,不得不讓兩頭舊王座大妖黃鸞和仰

止,親自去追殺此人。在戰場上,避暑行宮嚴令劍修不許救援,而這件事,興許是隻因為年輕隱官和避暑行宮,做得"太浩然",太冷血,不但飛升城至今談及,不少劍修還頗有怨言,就連陳平安帶出劍氣長城的九個劍仙胚子,其中兩個孩子,就因為此事,始終難以介懷,最後兩個孩子,還是與於樾認了師

父,從霽色峰祖師堂譜牒上邊抹掉了名字,選擇跟隨那位流霞洲老劍修一起離開了落魄山。

此外還有甲申帳劍修灘,算是仰止這位曳落河舊主的半個關門弟子,被她極為器重。

何況還有那座寶瓶洲的整座南塘湖,好像就是被這個仰止喝掉的,導致戰後湖水高度,不足當年一成。

陳平安問道:"是出自酒泉宗的佳釀"

這種虧本買賣,一般人做不出來。

仰止笑道:"這都喝得出來"其實酒裡邊兌水嚴重,靈氣稀薄幾近於無,其實已經稱不上是什麼山上仙釀了,一來,身上那些咫尺物裡邊,酒水存儲不多,喝一壺少一壺,再者,仰止也不希望那些客

人,喝出餘味來,那麼酒鋪就開不下去了。

陳平安笑道:"彆忘了我自己就是釀酒人。"

仰止疑惑道:"你這是夢中飲酒,如何能夠喝出滋味"

陳平安笑了笑,沒有給出答案。

在去往曳落河無定河之前,路過酒泉宗,曾經在那邊停步飲酒。

據說仰止和切韻,都對酒泉宗頗為照拂,才能夠讓一個不擅廝殺的宗門,能夠在蠻荒天下長長久久屹立不倒。

見陳平安不說話,仰止也懶得追問,就當是一門山上異術好了。仰止與緋妃兩頭舊王座大妖,雙方曾經平分蠻荒天下的八成水運,隻因為誰都無法贏過誰,換個更準確的說法,無非就是誰都無法吃掉誰,使得雙方都未能成為天下水運

共主,自然就無法憑此躋身十四境,隻是除了這場台麵上的大道之爭,其實還有一層更隱蔽、更凶險的廝殺,既是爭搶水運,更是一場水火之爭,

因為緋妃的大道根腳,極為特殊,而緋妃是後起之秀,其實是仰止的晚輩。

文海周密給出的解決方案,再簡單不過,幫雙方換一塊更大的地盤,各取所需。

這也是她們願意一心一意跟隨托月山大祖,趕赴浩然天下的唯一理由。

仰止微笑道:"我如今已經想明白了,所謂修道,就是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己被攔下,留在這邊,緋妃卻成功返回蠻荒天下,結果又被眼前這個青衫客,搶走半數曳落河水運,

想必緋妃躋身十四境一事,又成了遙遙無期的虛無縹緲之事。

仰止沒有什麼幸災樂禍,反而有點同病相憐。

陳平安端著酒碗,問道:"是因為覺得天定單憑己身,萬般努力,徒勞無功"

仰止扯了扯嘴角,"大概是吧。"

陳平安瞥見先前仰止桌上那本書籍,笑問道:"能否借閱一二"

仰止玩味道:"這可是禁書,不犯忌諱"

陳平安一招手,拿過書籍,是昔年浩然賈生的那本《新書》,"沒什麼可忌諱的,撇開敵我陣營不談,他的許多學問,不但我家先生認可,我也覺得很有道理。"

事實上,很多浩然修士,都對曾經的浩然賈生報以惋惜,甚至公然為其打抱不平,隻是等到那場戰事來臨,才沒有了聲響。

發現書本有多個書頁折角,陳平安翻到其中一頁,隨便掃了幾眼內容,是那個兩頭蛇的故事,有那麼一場對話。

"今日吾於道上見兩頭蛇,恐去死無日矣。""勿憂,君斬此物,有陰德者天報之以福。"

那麼在昔年的"浩然賈生"眼中,什麼是兩頭蛇

後來的"蠻荒周密"眼中,又將何物視為攔住世道的兩頭蛇

仰止笑問道:"比如"陳平安說道:"比如祭祀鬼神,非禮不誠不莊。又比如那句‘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於已然之後’,再比如一句‘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又有一句‘移風易俗,使天

下移心而向道’。"

仰止眼神古怪。

還真是

本以為這位年輕隱官,就是說了句敷衍了事的言語。

仰止放下蒲扇,去給自己也倒了一碗酒水,"我還以為你會最鐘情那句‘自為赤子,教固以行’。"

仰止朝對方那邊舉起酒碗,隻是對方無動於衷,仰止笑了笑,自顧自仰頭飲酒,一口喝完,放下酒碗後,擦了擦嘴角,"說吧,找我有什麼事情。"等到陳平安說完,仰止嗤笑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且不說我點燃一炷心香,那道水運精粹香火,能否離開此地,最終一路流轉到桐葉洲去,我就算答應了,就這麼點水

運裨益,拿去縫補那麼大一個窟窿,意義何在"

"這就不是你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陳平安,你是不是忘了些事情"

"怎麼說"

"既然是一樁買賣,那我該得的好處呢"

"以後還能活著賣酒啊。"

"隱官大人,就這麼喜歡說笑話"

"我知道你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

仰止掩嘴而笑,然後伸了個懶腰,"我們這算是談崩了,對吧"

陳平安看了眼仰止,她那件大仙兵品秩的墨色龍袍,就用上了金翠城編織煉製法袍的獨門秘術。如今彩雀府女修,之所以會

人人變成紡織娘,晝夜不息,很大程度上就在於陳平安讓米裕

送去了一件出自金翠城的法袍,作為樣品,將其完全拆解之後,使得彩雀府煉造

法袍的技藝,跨上了一個大台階。光是大驪王朝,就跟彩雀府一口氣預定了一千多件法袍。被譽為數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此外還有白玉京道老二身上的那件羽衣,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青神王朝首輔姚清身上,符籙於玄身上的那件道袍"紫氣",皆在此列。

所以又有一個"天下頭等法袍,道門占一半"的說法。

陳平安終於笑著開口道:"你不點頭,我一個如今連玉璞境都不是的劍修,還能如何"

大不了下次遊曆中土神洲,帶著小陌來這邊一起喝酒。

仰止冷笑道:"說得好聽!"

這次輪到陳平安意外了。

仰止咬牙切齒道:"你身上那份大道氣息,就算隔著幾百裡地,我都能察覺到!"

白澤肯定已經重返蠻荒天下了!

至於那個家夥,為何從明月皓彩中醒來,最終會與一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走到一起,天曉得。

見那陳平安有了離去跡象,果不其然,酒鋪瞬間恢複正常,那位山神老爺繼續說那先前未說完的言語,觸景傷情,搖晃酒碗,"亂鴉揉碎夕陽天,寒花瘦可憐。"

同桌的少女河婆,則抿了一口酒,唉聲歎息道:"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隻找苦命人。真是強者強運,可憐苦者更苦哩。"

山神忍不住搬出長輩架勢,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酒桌,提醒道:"小小年紀,彆總是說些假裝看破紅塵的喪氣話。"

隻是雙方幾乎同時,發現不知何時,酒鋪旁邊桌上,多了個青衫男子。老山神與小河婆,一時間麵麵相覷,莫不是個陸地神仙

仰止以心聲問道:"陳平安,另外做筆清爽買賣"

陳平安有些奇怪,靜待下文。仰止說道:"你幫我預留一部分曳落河水運。如果可能的話,你再幫我與文廟探探口風,看看能否準許我像那桃亭,以及你身邊那個小陌一般,在浩然天下來去自由,我當然可以立誓,不管蠻荒天下那場架勝負如何,我都願意學一學白澤,留在浩然天下至少千年。你要是答應這兩件事,我便傳授你一道術法。對我來說,就是雞肋,對你而

言,卻可以解決燃眉之急。"

"退一步說,就算你修行不成此法,但是那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說不定就是一份大道契機,憑此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知道你與他關係極好。"

陳平安笑道:"你是想讓我做個擔保人"

仰止問道:"如何"

陳平安搖頭道:"很不如何,下次再說。"

站起身,陳平安重新拿起鬥笠,問道:"為何給自己取了這麼個化名"

仰止。

高山仰止

仰止猶豫了一下,她抬手指天。

陳平安愈發疑惑,順著視線,看了眼那輪懸空驕陽。

再瞥了眼仰止,她有些神色恍惚,不像是隨便找了個幌子。

仰止歎了口氣,隻是想起一事,便讓她需要去穩住自己的道心。

遠古有至高之一,坐鎮熒惑拂星鬥,烹四海煉五嶽,巍巍火德,萬神仰止。

仰止在修行之初,遠遠沒有得道證就地仙,卻曾經親眼見過一場慘烈至極的廝殺,所謂地仙,大道性命賤如螻蟻。

她十分幸運,竟然被殃及,在那戰場屍骸累累中,呆呆站立。

那個存在,離開王座,最終來到那個小姑娘身邊,彎下腰,伸手按住後者的腦袋,與之對視。

最終說了句,小爬蟲,醜是醜了點。陳平安收回視線,戴好鬥笠,繼續遠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