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簽文(2 / 2)







鄭居中以心聲笑著解釋道:"做學問的讀書人都喜歡刨根問底。"

陳靈均嗯了一聲,開始在便宜世侄這邊擺譜,"較真好,喜歡較真好啊,容易有出息。"

陸神知曉這番問答的輕重利害,看了眼青衣小童,一時間竟是吃不準,這廝真傻假傻白發童子順乎本心,當麵承認自己是浩然人氏,然後等到劉饗又點頭,算是認可此事。那麼想要否定"箜篌道友"的歸屬浩然,就隻有兩種可能性,職掌白玉京的餘鬥,或者是閏月峰辛苦,不惜親自跨越天下,找到浩然劉饗,與他當麵對質,非要說白發童子是青冥修士,而且他們還未必能夠成功,至多就是變成一筆糊塗

官司。

簡答來說,就一句話,即刻起,白玉京就再難用歲除宮女修"天然"來跟落魄山發難,做更多文章了。劉饗知道鄭居中的用意,無所謂了,天下大勢都已水落石出,他如何能夠置身事外如那練拳的女子前身一般,修士尚可用各種辦法去避劫脫劫,但是"劉饗"他

們的肉身,即天地間最大的艮卦。

陸神這些年就在天都峰盯著好似近在咫尺的落魄山,當然對岑鴛機不陌生。

得道之士,幽居山中,入定時分,心神與天地通,見夜螢閃爍如日月,聞飛蚊振翅似雷鳴。老觀主上次跟隨道祖做客小鎮,分道之後,單獨登山,期間見著了朱斂,還看到了正在山道上走樁練拳的岑鴛機,當時老觀主還主動詢問了女子武夫的名字,朱斂說岑鴛機是他的不記名弟子,老觀主道行高,一眼便看出了岑鴛機身上"移花嫁木"的門道,不過當時覺得是陸沉的一貫作為,老觀主也懶得細究彆家山頭的家

務事,便沒有推衍更多的脈絡。(注2,851章,《泥瓶巷》)

山中往返,美人倩影,宛如織錦。

陸神以心聲詢問道:"她是那位一部分的轉世"

鄭居中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當年中土神洲那頭飛升境大妖,它被白也劍斬,本身就是一種不得已而主動為之的兵解脫劫。

白也和那把仙劍,自然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佳兵解方式。

鄭居中當年找到它,它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須由白也遞劍。

這不是它故意獅子大開口,異想天開。而是它的真身和境界,決定了它不得不作此要求。否則一場兵解就會失去脫劫該有意義。

鄭居中說沒有問題,讓它等著便是。

它其實不覺得鄭居中能夠促成此事。

就算你是鄭居中,依舊才是飛升境,如何能夠請得動那位連文廟聖賢都不理睬的人間最得意

不過岑鴛機隻是它的一座渡口或者說客棧。

住客棧當然得給錢,這就是為何岑鴛機能夠在練拳之外,還有諸多機緣在身的原因了。

客人們都已登山,合力收拾過桌子,仙尉從袖中摸出一本道書,看了片刻,抬頭疑惑問道:"小米粒,嘛呢。"

隻見黑衣小姑娘,站在牌坊底下,麵朝大山神道,筆直站立,一手持金扁擔一手持綠竹杖,各自戳地,她就這麼目送他們漸次登高,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小米粒輕聲道:"目送他們登山呢。"

直到鄭先生他們與掌律長命、編譜官碰了頭,聊過天,一同折入一條山間小道,肯定是去那片榆林賞景了。小米粒這才坐回竹椅,將扁擔和竹杖橫放在膝,百無聊賴,以雙手掌心滾動行山杖,解釋道:"既然兜裡沒幾個錢,禮數就隻能看心意大小了啊,心裡邊的意思,

就是彆人看不見的地方。"

仙尉想起一事,先前那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隻因為小米粒說了句好久沒來了,老道士便較真詢問小米粒,"好久是幾天"

但凡是個正常人,都問不出這種問題啊。還好,小米粒回答上來了,報出了那個準確的具體數字。

仙尉頂著個道士頭銜,浪跡江湖多年,為生計所迫,是個頂會察言觀色的,看得出來,當時山主就很緊張。

小米粒往仙尉那邊挪了挪竹椅,壓低嗓音說道:"聽景清說你有個很奇怪的簽筒,簽文很稀罕,獨一份。給說道說道"仙尉赧顏道:"吃灰很久了。你要感興趣,自己拿去耍就是了。沒什麼稀罕的,無非是簽筒內總計一百零七支竹簽,其中七十二支竹簽,對應二十四節氣的七十二

候。還有兩儀,日月星,八卦,十天乾,十二地支。"

"真的是一百零七支簽文唉!"

小米粒一邊聽一邊計數,她很快就皺著眉頭,好奇問道:"為啥不湊個整數呢,一百零八支簽"

仙尉哈哈笑道:"可能是那支簽自己長腳,偷偷逃掉了"

小米粒想了想,眉頭舒展起來,一樣哈哈大笑起來,猜謎可是她的長項,"好猜好猜,曉得謎底嘞。"

一直沒有露麵的鄭大風隻是站在宅子門口那邊,嘖嘖道:"小米粒這都猜得到我可是苦思不解許久了。"

小米粒咧嘴笑道:"假設仙尉道長擺下了個算命攤子,誰落座抽簽,誰就是那支簽。"

鄭大風將信將疑,轉頭望向仙尉。

仙尉點頭道:"確是正解。"

鄭大風揉著下巴,"有嚼頭。"

仙尉與小米粒默契抬手,輕輕擊掌。

鄭大風問道:"這麼彆開生麵的抽簽解簽,有生意麼回頭客多不多"

這個問題就有點不合時宜了,仙尉沒好氣道:"大風兄你覺得呢"

鄭大風瞧見了岑鴛機,笑嘻嘻招手道:"岑姑娘,今天又在山中啊。"

岑鴛機聽得一頭霧水,便沒有理睬他的沒話找話,繼續走樁,到了山腳,重新登山。

鄭大風自言自語道:"不等李槐那小崽子了,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大步流星,走向小鎮。

隻是驟然停步,轉頭望向年輕道士。

仙尉見他沒有去扶搖麓,好奇問道:"大風兄要去縣城"

鄭大風點頭道:"去趟楊家藥鋪,搬些物件回來。"

仙尉雖然心中疑惑卻也沒有多問什麼。

鄭大風說道:"彆愣著啊,你也跟上,搭把手,我一個人可搬不動。"

仙尉怯生生道:"貧道頂多隻是騙錢,不做賊的。"

鄭大風氣笑道:"彆廢話!"

仙尉隻得跟上,讓小米粒幫忙看門。小米粒偷著樂嗬,哦豁,這都被自己猜中了。

鄭大風帶著仙尉徒步走出西邊大山,一路閒聊。

早年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鎮百姓,白日做夢似的,見到了一撥撥聞所未聞的神仙中人,他們騰雲駕霧,禦風青天。

當年百姓們總喜歡湊在一起竊竊議論,好像他們也吃飯,卻不拉屎。那些外鄉神仙們很快就學會了小鎮方言,各家各戶的老物件,都被他們花錢買了去,眼睛都不眨一下,掏出一摞摞銀票,就跟草紙似的。買賣雙方,互相看向對

方的眼神,誰都覺得對方是冤大頭,誰都怕對方反悔不認賬。

至今小鎮裡邊,還有許多當年"花重金"買下宅子的近百位修士,或獨身,或結伴,與一二道友,在槐黃縣城潛心修行。這些修士都被大驪禮部造冊錄檔、刑部負責監督,小鎮那座窯務督造署則負責具體對接事務,可事實上,修士們不論門派大小,境界高低,都儘量不去跟前後兩任督造官交涉,當然更不願意被督造署官吏找上門。大驪朝廷的本土官員,都不太把修道之人太當回事。在崔瀺手上,給山上山下訂立了一條規矩,隻要是修士

與凡俗起了衝突,前者一律疑罪從有,後者疑罪從無。

整個寶瓶洲,都在期待大驪王朝的下任國師,雖然山上山下各有各的猜測和揣度,但是隻要大驪朝廷的詔書一天不頒布,就有一天的懸念。

路過那座真珠山,鄭大風一本正經說道:"仙尉道長,給那山頭,拜一拜"

仙尉問道:"有啥講究"

鄭大風說道:"既然進山要拜山,出山也該……"

仙尉試探性說道:"各地拜山頭都有自己的習俗,你先拜,我好學一學。"

鄭大風拍了拍仙尉的肩膀,"不好騙了。"

走入小鎮,隻是相較於當年,還是冷清了許多,以往滿地的狗屎雞糞都少見了。

仙尉倒是懷念起賈晟老仙長來了,老道士在小鎮可謂德高望重。

熟門熟路帶著小陌穿街過巷,去往楊家藥鋪。

曾經有個精瘦黝黑的草鞋少年,第一次出門遠遊,便走到了大隋山崖書院的門口,哪怕買了新衣服新靴子,可還是退縮了。

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眸,整個人便愈發顯得皮膚黝黑了。

在那之後,離鄉遠遊作他鄉客,就成了家常便飯,一次次當起了甩手掌櫃。

每次返鄉,都有大大小小的收獲,好似燕子銜泥,螞蟻搬家,一點一點添補家用。陪著李寶瓶和李槐他們去大隋山崖書院,返鄉路上,帶回了陳靈均和暖樹,期間還捕獲了一尾金色過山鯽。從劍氣長城去往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身邊多出了裴錢和畫卷四人,還有斷了一條胳膊的蓮花小人兒。之後遊曆北俱蘆洲,背簍裡便站著個喜歡花錢敲板栗的黑衣小姑娘。再去劍氣長城,米裕和道號靈椿的長命便選了落魄山。等到陳平安自己終於重返浩然,更是一口氣帶回白玄在內的八個劍修胚子。劍開蠻荒,遷徙明月,多出一個忠心耿耿的死士小陌。在大驪京城,碰到了裝神弄鬼的道士仙尉。去玉宣國京城一趟,找到了連陸沉都覺燙手山芋的寧吉。梧桐山,認了鄧劍枰作徒弟。更不必說被陳平安丟去心相天地之內打長工

的餘時務、蕭形那幾位……棋墩山,一場阿良發起、"魏土地"配合演戲的"坐地分贓",陳平安最後一個選,選到了那顆淡金色的蓮花種子。陳平安就在竹樓後邊,辟出一方小池塘。都在耐

心等待荷塘內那顆種子的發芽和開花。桐葉洲當年離彆之際,好友陸台騙陳平安,說是自己在那扶乩宗的喊天街,撿了個漏,買下一袋子榆錢種子。陸台將其轉贈陳平安,讓他回了家鄉,種在山上向

陽的地方。陳平安不識貨,魏檗卻是行家,一眼看穿那是中土神洲那棵祖宗榆樹的種子。不管如何,多年以後,落魄山中,榆樹成林,鬱鬱蔥蔥。從紫陽府吳懿那邊,落魄山得到一顆仙家梅核,種下之後,經由暖樹的精心栽培,果真神奇,如傳言如出一轍,一年之內就長成了宛如千年樹齡的"節氣梅",每

逢二十四節氣,便有靈氣流溢。落魄山的自釀楊梅酒,螯魚背那邊劉重潤她們再客氣,也會主動討要。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榆林和梅樹位於竹樓和山門之間的山腰,兩塊相鄰的風水寶地。掌律長命經常獨自散步去榆林,道士仙尉則常去梅樹底下納涼賞月,不忘捎上一條竹椅,鄭大風偶爾會一起夜遊,暢聊讀書心得,聊得餓了,便相互給對方壯膽,聯手去敲老廚子的門,嚷著宵夜宵夜!鐘倩總能在他們要下筷子的時候準

時登門,一言不發,吃乾抹淨,叼著牙簽就走,極具刺客風範。

彆說外人,就連鄭大風都不敢相信陳平安真就讓落魄山開宗立派了。

到了楊家藥鋪門口,鄭大風問道:"你覺得山主是怎麼個人"

仙尉愣了愣,"小心,大方,好人,智慧,專情,有擔當……相貌還英俊。"

鄭大風嘖了一聲。落魄山的風氣,本該比"夜遊宴"更出名才對。

鄭大風問道:"一路走來,有沒有注意到宅子門上邊的那些空白"

仙尉點頭道:"本來是鑲嵌鏡子的地方,當年給摘下來了,聽說都高價賣給外鄉人了。"

鄭大風默然。

好像第一個將陳平安形容成一麵鏡子的,是齊靜春與"崔東山"在二郎巷那棟老宅內的對話。

落魄山中,崔瀺第一次跟陳平安正式見麵,便有提醒,也要回頭看看自己身後的陰影。

上次三教祖師親臨小鎮,泥瓶巷外,道祖對陳平安說人總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嚇到。遙想當年,跟崔東山剛認識那會兒,吊兒郎當的白衣少年,說了很多陳平安當時誤認為是胡說八道的言語,例如白紙黑字,大有深意,每一個文字,都是一個影

子。

言有儘而意無窮。

人間無數少年郎,都將深意當隨意。

人生就像一場不停做填空題的考卷,將那些選擇過的道理,取舍過的人與物,安排其中,就是我們給出的答案。

馬苦玄也曾跟名義上的關門弟子,一位最為順眼的柴刀少年,說過類似的道理,一個人是很少去在意自己影子的。

化外天魔的大道根腳,從某種程度上說,便是人間第一位道士,或者說所有修道之人彙總起來的某種……"影子"。

陳平安在那座律宗寺廟道場,曾對偶然相逢的袁化境說過一句,無妨,太陽底下誰還沒個影子。

扶搖洲結伴遊曆,由於貂帽少女首次提及陰陽魚,陳平安也反問謝狗一句,見過影子的影子嗎

進了鋪子,隻有石靈山一個店夥計,見是師叔鄭大風,便一並不管那年輕道士了。

到了後院,鄭大風去那間柴房,讓仙尉隨便坐。

仙尉見有條長椅,便挪步坐在上邊等著大風兄弟。

道士雙手籠袖,老神在在,視線越過院中那口天井,望向關著門的那間正屋。

有些唏噓,自家山主走到今天,真不容易。

落魄山中,比他早到的,好像唯獨都不太喜歡談及山主的童年光景。但是仙尉還是有一些耳聞、了解的。

其實方才走向藥鋪,仙尉就很難想象當年一個孩子,一次次去鋪子抓藥的場景,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仙尉籠袖,抬頭望天。

人間二十四節氣,如沙場排兵布陣。

青壯歲月,要敢爭那功名事業,富貴炎炎,好像小暑到大暑,也要考慮莫將晚景過得小雪到大雪。所以要曉得人生小滿是最好的道理,切忌十全十美。這就需要一個人在日頭最長的夏至思慮到夜幕漫長的冬至。也要在那些困頓難熬的大寒時節,想一想來年的

立春將至。為人處世,良心清明,順境時處暑如霜降,逆境時寒露如春分。

事有先後,有個順序。少年要先立誌,肯立第一等誌向,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春也立夏也立秋也立冬也立誌向。

仙尉有感而發,喃喃低語,由衷言語一句。

柴房那邊,鄭大風笑問道:"仙尉,一邊望風一邊想啥呢"

仙尉心一緊,望風怎的,不是搬家真是做賊

鄭大風轉移話題,從柴房那邊探出一顆腦袋,抬了抬下巴,"這條長椅,有些年頭了,很多大人物都坐過。"

仙尉趕忙起身,一邊拿袖子擦拭椅麵一邊埋怨道:"不早說。"

鄭大風笑道:"我都沒坐過。"

仙尉看了眼長椅,肯定老值錢了。當年作為世間金精銅錢祖錢之一的長命,選擇落魄山作為浩然天下的落腳點。那會兒老龍城戰事吃緊,長命想要略儘綿薄之力,看看鋪子是否需要金精銅錢,所以與神道有些淵源的她,就曾主動去楊家藥鋪拜會那位老人,畢恭畢敬。雖然楊老頭態度和藹,給了句"好意心領"的回複,長命依舊沒有落座那條長凳。三教一

家的曆代坐鎮聖人可以如此,長命卻萬萬不敢。

某種程度上,都算是"前朝"的官。

長命覲見手握飛升台的十二高位之一,就跟那朝廷地方胥吏見那三公九卿差不多。

楊老頭在長命離開鋪子之前,難得有個笑臉,說了句"這等開篇,真是雄文。"(注3,716章《賈生讓人失望》)

解卦也好,解簽也罷。

年輕道士的自言自語,就是答案。小鎮開篇的真正解法,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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