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一幅飛升合道圖(2 / 2)







黃衢和洪睨內心深處,自然羨慕這撥宗門道士的出身和道統,卻也不至於如何嫉妒就是了。</p>

傅霽他們敬重眼前兩位據說都是行伍出身的大驪諜子,倒也不會真想與他們一般在官場升遷,修道之士,紅塵曆練一遭數遭,終究還是要回到山中去的。</p>

傅霽曾經親眼見到老龍城以北的戰場上,數以百萬計的蠻荒妖族大軍,如潮水般洶湧推進。</p>

陽光照耀之下,嚴密結陣的大驪邊軍,符籙鐵甲熠熠生輝……那樣的壯闊場景,傅霽不想再見到了。</p>

陳平安三人出現在視野中,讓涼亭內的他們停下了閒聊。</p>

傅霽總覺得那個手持藤杖的中年文士,好像比較注意自己,奇了怪了,不是齊眉更美人些</p>

陳平安在涼亭外停步,取出那塊二等供奉牌,望向黃衢,笑道:"刑部趙侍郎讓我將此物交給你。"</p>

黃衢跟洪睨一起快步走出涼亭,前者雙手接過無事牌,深呼吸一口氣,也不多問,隻是與那人各自點頭致意,再取出原先的供奉牌遞過去,那人笑著將其收入袖中。</p>

洪睨一拳砸在黃衢肩頭,"好家夥,升官了!以後記得罩著我!"</p>

黃衢咧嘴笑,傻樂嗬。</p>

涼亭內那幾位道士也與黃衢道賀幾句,之後他們便打了個稽首,各自禦劍禦風離去。</p>

察覺到身邊道童的異樣,齊盦疑惑道:"短腿騷包,怎麼回事"</p>

閻禱的直覺,一向很準,難道那男子遞出的無事牌作偽被閻禱察覺到不對勁了</p>

閻禱使勁搖搖頭,疑惑道:"總覺那人眼熟,偏記不起來了。"</p>

傅霽說道:"我怎麼覺得他對我有點意思"</p>

閻禱跟齊盦立即對視一眼,咱們傅師叔祖真愛說笑。</p>

齊眉神色複雜,卻沒說什麼,他好像就是當年胭脂郡城外煞氣很重的那座鬼宅內,大髯遊俠、背桃木劍年輕道士身邊,那個假冒劍仙的草鞋少年吧。</p>

六艘大驪劍舟沒有立即返回船塢,而是開始依次去往藩屬國所在諸州上空。</p>

年近八十高齡的通政使長孫茂,剛剛獲封文華閣大學士頭銜沒幾天,便轉任吏部尚書。</p>

其實成為了大驪"天官"的老人自己也倍感意外,倒是馬沅那小子賊精,竟然知道提前"燒冷灶"來了,跑到通政司衙署扯了一通廢話。長孫茂當時還真沒拐過彎來,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嘛,就隻是老調常談,讓馬尚書良心彆被狗吃了,照顧著點關翳然,那個小王八蛋如果在戶部待不慣,你馬沅就去陛下那邊幫忙說說話,來我通政司好了。</p>

大驪王朝百餘個州,京城散布有大大小小的各州會館,方便地方官員進京議事、述職有個落腳地兒。卻不是隨便哪個州都能將自家會館建造在千步廊附近的,能夠稍微挨著點皇城,就算財大氣粗、在朝中有門路了,例如隻有極少數類似處州、洪州這樣的會館,才可以靠近南薰坊,此外一些大州的會館,至多就是靠近皇城的內城邊界。</p>

千步廊南薰坊,曹耕心攛掇著周海鏡、改豔用陳平安的名義,讓他來當大掌櫃,不用他出錢出工,隻需要每年拿分紅就好了,周海鏡是賺錢的路子一向很野,而在京城開了間仙家客棧的改豔則是掉進錢眼裡就出不來的,一聽此事,她們都覺得完全可行啊,反正他們幾個就這麼瞞著陳平安,合夥開了一間茶館。</p>

茶館就開在蔚州會館裡邊,至於用不用交租,不清楚。</p>

所以等到飛劍傳信落魄山霽色峰,拿到第一筆分紅的幾十兩銀子之後,便是陳平安都有點懵。</p>

若說邱國一事,是陳平安這位新國師趕鴨子上架,可好歹是小朝會通過氣、國師府議過事的,曹耕心你們幾個可以啊,敢想敢作敢當是吧</p>

暮色裡,一輛馬車緩緩停在蔚州會館門口,車夫是個黃帽青鞋的英俊青年,施展了障眼法的陳平安掀開簾子,跳下馬車。</p>

謝狗對喝茶不感興趣,正在國師府那邊奮筆疾書,與容魚姐姐借了書房,埋頭寫那山水遊記,時不時讓容魚幫忙瞜一眼。</p>

曹耕心正在待客,親自煮茶,對麵坐著的,是剛剛有事入京的蔚州刺史,婁冕。</p>

蔚州是大驪屈指可數的大州之一,刺史婁冕行事乾練,在大驪廟堂一向官聲不錯,尤其重視轄境教學和水利兩事,政績卓然。這大概與婁冕自己的出身有關,禺州人氏,祖輩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科舉出身,與上柱國曹氏關係近,五十多歲,如果不出意外,還能往上走。</p>

婁冕這次入京,暫時沒有見到上柱國曹橋,但是曹耕心能賣這個麵子,已經讓婁冕很意外了。</p>

婁冕笑問道:"元美,說吧,要將我引薦給誰"</p>

元美是曹耕心的字。</p>

曹耕心笑道:"是這茶館的幕後大掌櫃,我就是幫忙打雜的。"</p>

婁冕啞然失笑。</p>

婁冕是一州刺史,住處是由鴻臚寺卿那邊專門安排的,不會在此下榻。</p>

本來是有些問題想要私底下詢問曹耕心的,比如長孫茂升任吏部尚書一事,大驪劍舟為何突然升空巡視諸州藩屬國地界,尤其是傳聞朝廷有那在州之上設置道一級的打算隻是到了這邊,婁冕剛起了個話頭,曹耕心隨便一句話便打岔開了,婁冕聞弦知雅意,便隻是喝茶閒聊了。不管怎麼說,煮茶的,都是一位比他更年輕的吏部侍郎。曹耕心能夠依舊是喊他一聲婁叔叔,他喊一聲元美,便是默契。</p>

房門輕輕敲響,曹耕心抬了抬屁股,婁冕已經站起身,率先去開了門,除了會館侍女,還有一位氣態隨和的青衫男子,婁冕愣在當場,那人笑著朝朝前邊伸出一隻手掌,婁冕霎時間壓下心底驚濤駭浪,立即挪步,慢慢走回位置,後者輕輕關門之前,與那位侍女道了一聲謝。</p>

曹耕心嬉皮笑臉,抱拳笑道:"陳劍仙真難請啊,大駕光臨大駕光臨。介紹一下,蔚州婁冕,我喊婁叔叔的,婁叔叔可是看著我長大的。"</p>

陳平安笑著點頭,坐在椅子上,接過曹耕心遞過來的茶杯,婁冕這才跟著落座。</p>

周海鏡跟改豔,就在那隔壁屋內聽牆角,如今她們關係緩和太多了,畢竟是生意夥伴。</p>

其實這次喝茶,也沒聊什麼,就是蔚州的風土人情,京城官場的一些趣事,主要是曹耕心在那邊穿針引線,東拉西扯。</p>

喝完茶,陳平安跟婁藐走在前邊,廊道和樓梯就那麼寬,曹耕心便笑嗬嗬跟在他們身後。</p>

下樓梯的時候,婁冕本就身材不高,此刻稍稍側著身子,微微低著頭,與那位"陳先生"繼續聊著天,陳平安也隻好雙手籠袖,笑著搭話。</p>

樓梯後邊的曹耕心便看到茶館門口,有個一看就是當官的,雙手負後,眾星拱月,官員仰著頭,正在看那那些陳列在琉璃櫃台高處的各種茶器、茶餅,點評幾句,身邊眾人便是笑聲一片。下了樓梯,然後曹耕心就看見那位官員,趾高氣昂開始往茶館裡邊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低頭彎腰,甩下身後那群蔚州本縣人氏在京城掙錢的幫閒們,本來是他們推薦來這邊長長見識,都說這茶館的主人,很有來頭。此刻瞧見了前邊迎麵走來的婁冕,官員快步前行,便已經咽了唾沫潤過嗓子,驀的站在距離刺史兩步外的跟前,與婁冕輕聲自報身份。</p>

一州刺史,封疆大吏,管著十六郡府,一百多個縣,刺史大人不認得他,他如何會認不得婁刺史!</p>

婁冕麵無表情,點點頭,"這是茶館兩位東家,陳先生,曹公子。"</p>

官員不明就裡,一頭霧水也沒多問什麼,隻是低頭哈腰陪著婁刺史一路走出茶館,送到一輛好似縮在犄角旮旯毫不起眼的馬車旁邊,婁冕上馬車之前,瞥了眼這位官威大到嚇人的本州縣令,也沒說什麼,上了車,緩緩離開蔚州會館。</p>

坐在車廂內,婁冕閉目養神,看來朝廷合並數州設置一道,是勢在必行了,好事!</p>

今天之前,婁冕是完全不清楚那位陳先生就在京城的,隻是喝過茶,許多問題便豁然開朗了。</p>

接下來國師府頒發的每一道政令,都將是大驪王朝的一次強勁脈搏。</p>

一國如人身!</p>

隻是一想到那位縣令大人,之前隻是翻閱卷宗有所粗略了解,這下子算是徹底記住名字了。</p>

婁冕睜開眼,嘴唇微動,是句家鄉方言。</p>

小陌駕駛馬車,去了內城地麵。</p>

林守一在大驪京城是有一棟小宅子的。其實早年買下了兩座宅子,一棟先前租出去了。</p>

租下宅子的便是吳王城,如今的兵部侍郎。</p>

陛下已經賜下府邸,吳王城也搬進去了,但是租來的宅子,卻尚未退租。</p>

吳王城這種人,能夠活著離開戰場,絕不是什麼大老粗,或是意氣用事的愣頭青。</p>

陳平安雙手疊放,食指輕輕互敲。</p>

本來設想了兩條合道之路,比如以仙人境悟出的飛升法,真能成功證道飛升,那麼之後,若是無法登天合道,還有一條候選道路。現在既然被打亂了步驟,無妨,無非是轉換一下先後順序。</p>

小陌說道:"公子,到了。"</p>

陳平安走下馬車,叩響門環,故意大聲問道:"林玉璞在不在家"</p>

林守一今天剛剛來到京城,打開門,疑惑問道:"既然不是催債,喊我來這邊做什麼"</p>

在小陌那邊卻是另外一幅麵孔,微笑道:"見過小陌先生。"</p>

小陌笑道:"見過林公子。"</p>

陳平安帶著小陌進了院子,笑道:"想不想參加科舉"</p>

林守一誤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p>

陳平安說道:"如果沒記錯的話,林叔叔不是一直希望你能夠當官"</p>

林守一滿臉糾結神色,說不出話來。</p>

陳平安笑道:"我的學生曹晴朗,可是一甲三名之列,我看你,比較懸,能夠二甲進士就算意外之喜了。"</p>

林守一皺眉道:"到底怎麼回事"</p>

陳平安也不隱瞞,將皇帝陛下欽定的"未來吏部尚書"一事說了。</p>

林守一隻覺得匪夷所思,苦笑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p>

陳平安說道:"考個三甲同進士出身也行。"</p>

林守一問道:"你已經當上新任國師了"</p>

陳平安點頭微笑道:"所以想你去那邊讀書,開小灶的時候,有個朋友一起吃飯,可以聊些有的沒的。"</p>

林守一思量片刻,說道:"搬去你那邊讀書就算了,太不自在了,至於能不能考上進士,我憑本事試試看,若是一次不成,兩次好了,兩次都不行,我就老老實實當我的修道之人。"</p>

陳平安如釋重負,說道:"就等你這句話呢。"</p>

林守一說道:"彆幫忙作弊!你知道我的脾氣,小心朋友都做不成。"</p>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p>

林守一笑道:"二甲進士想來不難。"</p>

陳平安笑眯眯不說話。</p>

林守一突然說道:"其實我最想當的官,是山崖書院的山長,或是春山書院的山長。"</p>

陳平安點頭道:"一定可以的,這件事,我可以跟你保證,我們私心就私心了。"</p>

林守一不再言語。</p>

陳平安說道:"有空就去我那邊坐坐。"</p>

林守一問道:"這麼著急回去"</p>

陳平安唉了一聲,"你是閒人,我是忙人,能一樣嗎"</p>

林守一也不挽留,將陳平安送到門外巷子,見林守一欲言又止的模樣,陳平安覺得有趣,跟少年時候差不多,矯情。</p>

陳平安擺擺手,上了馬車,剛掀起簾子,就聽到林守一笑著稱呼一聲,陳平安停下動作,頓了頓,嗯了一聲,鑽入簾子。</p>

林守一的那個稱呼,是"小師叔"。</p>

國師府,第三進院子的堂屋,本是崔瀺的待客、議事處。</p>

先前那場小朝會,皇帝宋和曾說國師府的"山上手段",隻會比禦書房更多,當時陳平安玩笑一句也不怕僭越,等到陳平安從容魚那邊拿到一塊類似"通關文牒"的秘製玉牌,當他真正跨過那道大堂門檻,憑借玉牌撤掉層層障眼法,便知道何謂彆有洞天,彆說僭越,說是造反都可以。</p>

除了宮城後廷和人雲亦雲樓外邊的那條巷子,崔瀺通過此地可以去往整座京城任何一處。</p>

陳平安選擇崔瀺書房對麵的廂房作為處理公務的"小衙署",但是在讓那少年韓鍔走入後院之前,陳平安更是親力親為,重新布置了這座堂屋的格局,容魚和符箐在旁負責幫忙從各座衙署"搬來"地理圖冊和卷宗,包括新大驪的官方檔案,寶瓶洲大瀆以北舊國的庫藏資料、秘錄,堂屋之內很快便堆積成山。</p>

一座書山如有清風翻書頁,嘩嘩作響。</p>

陳平安散開神識,將那些書冊地圖、文字掃一眼,便在"牆上"多出與之對應的線條。</p>

看過的,便讓容魚和符箐物歸還主,放回各座京城衙署原地。</p>

故而她們搬書進山快,一本本書冊出山更快。</p>

謝狗隻覺得文思如泉湧,抖了抖一頁紙,輕輕吹了吹墨跡,越看越滿意,真是妙筆生花呐。</p>

容魚笑而不言,國師大人又有的忙了</p>

謝狗伸了個懶腰,請容魚姐姐帶路去往後院堂屋那邊。</p>

容魚帶著她跨過門檻。</p>

一堵將近九丈高的"書牆",懸掛有巨幅地圖,五彩斑斕,大驪王朝的國力、底蘊,最直觀的體現出來。</p>

那幅地圖上,金色的圓圈,標誌出類似邯州木魚溝的各州駐軍,以及類似黃天蕩這些軍方船塢地址。數以百計的鮮紅線條,串聯起京城陪都和地方諸州,既有各州、漕務、朝廷鹽鐵窯礦專項等起解銀入戶部庫再往外朝廷調配、撥款地方的往返路線,也有那些山上的商貿路線。</p>

以碧綠顏色繪製出大驪境內大瀆江河主乾支流。土黃色的是那山脈,各國舊五嶽以及發脈、分支,還有京城陪都兩地戶部、通政司、州縣各自存檔的戶籍黃冊。淡青色的,是那各州縣的官學、大小書院,官道與數以萬計的驛站,還有數以百計的仙家門派,大驪朝廷封正的山水神靈祠廟所在,文武廟,各級城隍廟。</p>

一幅地圖,宛如人身之經絡筋骨,氣血流通。</p>

準確說來,是十多幅地圖,層層疊疊,有著細微的間距。</p>

最底下的第一層是白底黑字的大驪版圖堪輿圖,第二層是舊寶瓶洲北方地圖,第三層是金色的大驪兵力分布圖,第四層是大驪一國"白銀流動"、商貿路線圖,第五、六層是新舊河流圖……</p>

容魚和符箐看久了,容易頭暈。</p>

好像眼力越好,越是難以收神。</p>

陳平安帶著小陌快步走入屋內。</p>

陳平安閉目片刻,搜檢記憶,伸出手指,無數條絲線蔓延出去,在那牆上如同花開。</p>

瞬間補上半幅寶瓶洲南方堪輿圖。</p>

陳平安再猛地手腕擰轉,將那巨幅地圖倒懸。</p>

白景眯眼片刻,隨即恍然。難怪陳平安要當這大驪國師,要坐那把空缺出來的椅子,要代替崔瀺和齊靜春兩位師兄延續他們之於大驪王朝、寶瓶洲的深刻影響,難怪他會說是一張自問自答的考卷和答卷,因為他要在大驪王朝的山河版圖上,烙印!是彆開生麵的一種大道顯化!</p>

小陌感慨道:"這才是真正的‘錦上添花’。"</p>

陳平安眉眼飛揚,他給自己畫了一幅飛升合道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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