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2 / 2)







孫嘉樹滿臉苦澀望向河水。</p>

直指人心,不過如此。</p>

暗中觀察此處對話的孫氏老祖,都為孫嘉樹捏了一把汗。</p>

孫嘉樹微微低頭,雙手托住腮幫,既然再無應對良策,這個聰明至極的生意人,便乾脆順著本心自言自語道:"我當然是把他當朋友的,但是可能這一次之後,隻會多了你陳平安一個敵人,少了劉灞橋一個朋友。"</p>

陳平安問了第三個問題,"之所以說這些,是不敢殺我怕將來有一天,給人重返浩然天下後,一腳踏平孫氏祖宅"</p>

孫嘉樹搖頭道:"我不想殺你。"</p>

他轉過頭,強顏歡笑,"陳平安,這句話,你信不信"</p>

陳平安沒有回答。</p>

孫嘉樹站起身,像是卸下了萬斤重擔,不再那麼神色萎靡,終於恢複了幾分老龍城孫嘉樹的風采,"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之後不管你陳平安做什麼,我都不會後悔,這點擔當,我孫嘉樹還是有的。"</p>

陳平安歎了口氣,"拿了行李,我就會去內城灰塵藥鋪,之後乘坐範家桂花島去往倒懸山。"</p>

孫嘉樹點頭道:"好。"</p>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走回孫氏祖宅,陳平安果真挎好包裹,就憑借記憶,走上那條黃泥土路。</p>

孫嘉樹獨自吃著早餐,還是醃菜米粥饅頭,孫氏老祖坐在對麵,剛要說話,孫嘉樹已經說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會儘快跟劉灞橋說清楚。"</p>

老人問道:"是怕陳平安搶先告發,到時候更加為難還是自己良心難安,不吐不快"</p>

孫嘉樹停下筷子,用心想了想,坦誠道:"好像都有。"</p>

老人試探性問道:"為什麼不一不做二不休,在桃花島渡船上做點手腳"</p>

孫嘉樹解開心結後,精神振作不少,笑著搖頭:"不能以一個錯去掩蓋另一個錯,我是再也不敢心存僥幸了。"</p>

聽到這個答複後,老人好像比孫嘉樹如釋重負,笑道:"那這個悶虧,孫家就算沒白吃。大勢之下,先行一步,當然是最好,但是能夠始終不犯大錯,一樣不容易。已經有了大家大業,就不能總想著孤注一擲,要不得啊。"</p>

孫嘉樹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p>

老人站起身,"你慢慢吃,好好調整心態,近期不要再有太大的情緒起伏。"</p>

孫嘉樹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恭送,等到老人走出屋子,他才重新坐下,繼續埋頭吃早餐。</p>

苦味難當。</p>

至於孫嘉樹若是應對不當,就要被孫氏老祖強行剝奪家主身份,這一點,先前相對而坐的一老一小,心知肚明,而且雙方都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妥。</p>

走出孫氏祖宅的地盤,來到一處繁華市井,問過了路,雇傭一輛普通馬車駛向內城,這一次開銷,就很正常,畢竟不用跟種種飛禽走獸、蛟龍屬裔的駿馬豪車,在那條大街上同行三百裡。</p>

由外城進入內城才是一筆不小的花費。</p>

坐上馬車後,之後反而是陳平安在為車夫指路。</p>

因為車廂內多出了一尊陰神,正是灰塵藥鋪外出現的那位,自稱姓趙,陳平安便尊稱為趙先生。</p>

到了小巷外,陳平安付過車錢,今天鄭大風沒有在槐樹下,而是坐在藥鋪櫃台後發呆,見著了陳平安也不覺得奇怪,告訴陳平安藥鋪是小,但是藥鋪後邊很大,陳平安掀開門簾,發現竟然與楊家藥鋪是差不多的格局,後邊有個青石板大院子,一樣是正房和兩側廂房,廂房都空著,隨便陳平安挑選,陳平安選了左手邊一間,在屋內放下劍匣和行囊,隻彆了養劍葫在腰間,鄭大風學著楊老頭坐在正房外的屋簷下,不知道從哪個古董雜項店淘了一支老煙杆,坐在板凳上吞雲吐霧。</p>

隻不過在陳平安看來,老人抽旱煙,是深沉如古井。</p>

鄭大風抽旱煙,就隻有滑稽了。</p>

陳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門口,說了準備乘坐桂花島渡船一事,鄭大風點頭說很容易,保證把他陳平安當自家老祖宗供奉起來。</p>

然後各自不對脾氣的兩個家夥,兩兩無言,一個抽旱煙,一個喝著酒。</p>

這讓門簾後頭那些個腦袋,覺得好生無趣,很快紛紛散去。</p>

鄭大風百無聊賴抽著旱煙,實在不知道老頭子為何好這一口,根本沒啥滋味嘛。時不時斜眼瞥一下那個沉悶少年,月有陰晴圓缺,盈虧自有定數,隨著驪珠洞天的破碎下墜,如今這小子的運道不算太差了,隻說陳平安這次進入老龍城的時機,若非大驪渡口和雲林薑氏的先後到來,苻畦未必會如此好說話。</p>

陳平安則是想著如何將那五文錢的事情。</p>

鄭大風突然開口問道:"隨口一問,如果當初齊先生說你陳平安,這輩子都沒辦法躋身第四境,你會如何"</p>

陳平安思量片刻,"那我應該就會認命了。"</p>

鄭大風似乎有些意外,然後翻了個白眼,愈發覺得沒勁。</p>

就這也能當自己的傳道人在這種事情上,陳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貨色嗎</p>

鄭大風不願死心,問道:"認命之後呢"</p>

這種事情不痛不癢,陳平安就隨口回答:"當然是繼續練拳啊,還能如何我當時需要靠練拳吊命,再說了練拳又不隻是破境,能夠強身健體,多點氣力總是好事。"</p>

鄭大風眯起眼,笑問道:"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三境瓶頸,看到了第四境的希望,咋辦"</p>

陳平安轉頭看著這個漢子,差一點就要將梳水國老劍聖的那句口頭禪脫口而出,你似不似個傻子練拳是好事,破境更是好事,你既然都到了瓶頸,當然是想著如何破境。</p>

鄭大風嘖嘖道:"你難道就不會想起齊先生的蓋棺定論,說你無法躋身第四境"</p>

陳平安瞪大眼睛,覺得鄭大風這家夥腦子肯定給門板夾過吧,怎的八境巔峰的武道宗師,也如此莫名其妙,陳平安喝了口酒,"齊先生學問當然很大,可是齊先生的心意初衷,定然是想著我好的,若是破境是壞事,我就忍著,若是好事,但如果是齊先生一開始想錯了,難道我就真不破境了"</p>

說到這裡,陳平安在心中喃喃道:"如果是這樣,齊先生才會失望。"</p>

鄭大風臉色越來越凝重,已經顧不得抽旱煙,"齊先生怎麼可能會錯!"</p>

陳平安正色道:"如果我……還有機會站在齊先生麵前,問先生你會不會犯錯,你覺得齊先生會怎麼回答"</p>

鄭大風如遭雷擊,滿臉痛苦之色,丟了煙杆,雙手直撓頭。</p>

鄭大風眼眶通紅,布滿血絲,直愣愣望向陳平安,大聲喝道:"陳平安!齊先生可有話要你帶給我!說,直接說,有的話,我便心甘情願做你的護道人!十年,一百年都無妨!"</p>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p>

鄭大風猛然起身,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裡瘋狂打轉,腳步絮亂,連一個三境武夫都不如。</p>

陳平安喃喃道:"該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p>

那尊陰神浮現在他身側,他早已遮蔽了院子這一方小天地的氣象,不會有任何聲音動靜穿過那道門簾。</p>

鄭大風四處亂撞,"齊先生,我聽過你的很多次傳道受業解惑,你一定暗藏玄機說與我聽了,隻是我當初不曾領會而已,想想,好好想想,鄭大風,不要急不要急……"</p>

小院之內,地麵上出現一縷縷雜亂罡風,凝聚如實質劍鋒刀刃,好在有陰神從旁小心翼翼壓製,才沒有擊碎青石板撞爛廊柱門扉。</p>

陳平安默默喝酒,用心仔細觀看鄭大風和那些奇異景象。</p>

最後鄭大風滿臉淚水,腳步不停,隻是抬頭望向了陳平安,"齊先生可有道理教你,陳平安,你快快說來,不管是什麼,隻管說,不管是讀書人三不朽的聖賢大道,還是為人處世的修身齊家,你隻管說來……"</p>

陳平安懷抱養劍葫,麵無表情問道:"憑什麼"</p>

鄭大風幾近哀嚎,"你是我的傳道人!陳平安,你才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p>

陰神輕聲提醒道:"陳平安,事情不妙,如果鄭大風再這麼下去,極有可能變成一個魂魄分離的武道瘋子,哪怕清醒過來,也真的一輩子無望山巔境了。而且我未必壓得住他,這座藥鋪,連同這條巷子和臨近街道,恐怕都要被鄭大風全部打爛,死傷無數。"</p>

陳平安其實心境遠遠沒有臉色那麼平靜,但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傳道人還要他一個剛剛躋身第四境的家夥,去指點一位八境巔峰的大宗師陳平安看著院中越來越多的罡風,許多已經如條條溪澗彙聚為江河,形成一道道高達七八尺的陸地龍卷,所經之處,青石地板悉數崩碎。</p>

陳平安趕緊駕馭養劍葫蘆裡的飛劍十五,從中取出那些刻滿他道理的小竹簡,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將上邊的文字內容一一說給鄭大風,可鄭大風隻是痛苦搖頭,說不對不對,鄭大風腳下生風,已經離開地麵,像一隻斷線風箏胡亂飄蕩,並且七竅流血,慘不忍睹。</p>

哪怕陳平安將李希聖許多提筆寫在竹樓牆壁上的美好詩詞、文章佳句,竭儘可能記起,大聲說出,鄭大風還是搖頭,此事這位遠遊境武夫已經再也說不出半個字,隻能在空中踉蹌出拳,儘量以此維持頭腦中的最後一絲清明。</p>

武道山巔的八九境之間,比起三四和六七,風光更加壯闊,卻也更加險峻。</p>

被稱為叩心關。</p>

至於九十之間的關隘,更是恐怖駭人,被譽為撞天門,想要跨出那一步的難度,可想而知。</p>

鄭大風這一切都知道,所以才會羨慕那個整天渾渾噩噩的師兄李二,才會嫉妒那個一次生死大戰就躋身十境的宋長鏡!</p>

他與李二私底下的交手,差點被打死的次數,一隻手都數不過來!</p>

為何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宋長鏡都可以,偏偏他一路攀升、勢如破竹直達第八境的鄭大風,就不行!</p>

為何老頭子偏偏還要說他此生無望第九境在他已經不堪重負的心關之上,再雪上加霜!</p>

為何翻過了那篇《精誠篇》,見過了傳道人的兩次出拳打退天大機緣,悟透了精誠之意,仍是瓶頸有所鬆動,卻死活跨不過去</p>

陰神下意識攥緊拳頭,死死盯住那個幾乎要心神崩潰的鄭大風,這尊陰神好像在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悍然出手。</p>

但是他始終不敢輕舉妄動,這次若是阻攔鄭大風的發狂,那鄭大風的武道前程就真的廢了。</p>

鄭大風突然驟然停下身形,懸停在空中,渾身浴血,鮮紅麵容模糊不清,哀莫大於心死,"師父,我做不到了,我真的做不到,對不起……"</p>

看著一身鮮血的鄭大風,已經束手無策的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一個小姑娘,一年到頭身穿紅棉襖,活蹦亂跳,天真爛漫。</p>

記得李槐說過,小姑娘經常會問一些她先生都回答不上來的問題,而齊先生從不會覺得這有何不對。</p>

陳平安仿佛心有靈犀,輕聲呢喃道:"弟子不必不如師。"</p>

一句細若蚊蠅的自言自語。</p>

在鄭大風耳畔,卻響若大潮拍打老龍城。</p>

鄭大風癡癡低頭,望向那隻老煙杆。</p>

依稀記得,從來不願跟他多說什麼的老人,每次透過煙霧冷冷望向自己,每當這種時候,就會讓心高氣高的鄭大風,與之直視的勇氣都生不出來半點。</p>

在今天之前,鄭大風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世人不知老頭子的身份來曆,他鄭大風知道。世人不知道老頭子的神通廣大,他無比清楚。世人不知老頭子的輝煌事跡,他鄭大風還是知道。既然如此,他鄭大風如何能夠以弟子身份,不過八境武夫修為,就有資格去跟那位老人對視</p>

鄭大風抬起頭,深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抹掉滿臉血跡,輕聲道:"原來如此。"</p>

鄭大風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放肆大笑,隻是一步步向院子上方的空中禦風走去,在心中對自己默念道:"師父,你已在極高處,沒關係,弟子鄭大風,會一步一步走來見你。"</p>

這一天,有人步步登天,直接破開了那片雲海,踩在高高雲海之上,那人登高望向更高處。</p>

一座老龍城,大風起兮雲飛揚。</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