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1 / 2)







池水城那範氏高樓,已是人去樓空。</p>

這座池水城最為巍峨的閣樓,本是範氏引以為傲的觀景樓,客人登門,此處必然是首選。</p>

隻是如今範氏不但將這座樓圈禁起來,任何人都不得踏足,竟然還有些閉門謝客的意思,門可羅雀,門外街上,再無車水馬龍的盛況。</p>

範彥今天就站在樓下,作為範氏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親自頒布的禁令,當然可以不守規矩,登自家樓欣賞湖景,算什麼。</p>

但是範彥不敢。</p>

這個騙過了幾乎所有書簡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就像心鏡上邊,被人用刀子刻畫得亂七八糟,這會兒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個人,他就心肝直疼,想一想那人那刀,範彥就會真的頭疼欲裂。</p>

在崔東山離開池水城的那一天。</p>

當時書簡湖還尚未下了那場初雪,結果範彥就迎來了差點被活活凍死的一場人生大雪,即便是現在,範彥都覺得寒意刺骨。</p>

那天,崔東山把他範彥喊了過去。</p>

在這之前,範彥在頂樓被自己爹娘扇了幾十個響亮耳光,離開後,在範氏密室,範彥就讓親生父母,當著自己的麵,互相扇耳光,兩人扇得滿嘴流血,鼻青臉腫,而不敢有絲毫怨言。</p>

然後沒過幾天,範彥就去"覲見"了那個白衣少年。</p>

兩人一起憑欄賞景。</p>

崔東山一個蹦跳,飄落坐在欄杆上,開始說起了讓範彥當時就心驚膽戰的"肺腑之言",隻是範彥哪敢讓那人閉嘴,隻能聽著。</p>

崔東山說道:"無知是一種很舒服、很幸福的狀態。當一個人走得再高一些,自以為是,就更美妙了。因為對於幸運和不幸的緣由,都不懂,受著便是。熬得過去,還是一條好漢,熬不過去,罵罵老天爺。我沒有說這樣不對,甚至我偶爾還會很羨慕這樣的兩種狀態。"</p>

"我曾經與自己的第一位先生,遠遊四方,有次去逛街邊書肆,遇上了三位年輕不大的讀書人,一個出身士族,一個貧苦出身,一個雖然穿著樸素,瞧著還算儒雅風流,三人都是參加州城鄉試的士子,當時有位妙齡女子待在那邊找書看。"</p>

"有錢的書生,想要吸引漂亮女子的注意力,便隨手抽出一本書籍,開始誇誇其談,沒錢的書生,唯唯喏喏,是真有些佩服的,畢竟窮書生,發跡之前,可看不到幾本書。"</p>

"書肆掌櫃是一位落魄文人,忍了半天,最後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便還算有理有據,說了幾句。"</p>

結果給有錢書生指著鼻子,說我出身郡望大族,家學淵源,自幼就有明師授業,諸子百家學問我早早都看遍了,還需要你來教我做人的道理你算個什麼東西"</p>

"我那窮酸先生就當起了和事佬,沒辦法,他這輩子最喜歡在小事上搗漿糊,總覺得人人都沒那麼錯,就算有錯,都是可以改的。他就一邊勸說掌櫃莫置氣,道理那麼多,誰都有。然後一邊伸手輕輕按下那士子的手指,說這般與人說話,不妥當。便是有道理,都給人覺得沒道理了。"</p>

"那士子也是個燥脾氣的,反手就拍掉了我家先生的手掌,大罵老家夥一邊涼快去。"</p>

"我家先生當然不會生氣,然後那個瞧著最有儒生風采的年輕人,看似溫文爾雅,笑眯眯說了三句公道話。第一句,‘這裡是賣書的書肆,我們是買書的書生,小心買不著心儀書籍,還要直接給人攆了出去。’範彥,知道妙在哪裡嗎你肯定知道,妙在先後混淆,不先講一講入鄉隨俗,反而一開始就假設前提,書肆是店主的,若是客人給攆出去,是‘有理’的。真有理嗎換成任何旁人,都不會覺得吧,所以按照不提對錯的這條脈絡,一旦倒推回去,店主就瞬間成了無理之人,是不是有點小意思若是旁人不知緣由,隻是聽到了這句話,或隻是撞見了掌櫃攆人的場景,還願意分對錯嗎不會吧,人生忙碌,誰樂意探究這些,看個熱鬨而已。所以聽到這句話,我覺得好笑,覺得這個家夥挺聰明。"</p>

"第二句,‘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買的書籍吧,可彆因為這個而偏袒掌櫃,若是如此,就有辱斯文了。我看老先生也是讀書人,為何如此沒有風骨喜歡對一個賣書之人,如此阿諛奉承’是不是更有嚼頭了隻要是外人身在店中,為掌櫃說話,那就是阿諛之輩。一些個不願意沾惹是非的看客,即便不認同此理,可是不是都會或多或少心一緊"</p>

"第三句,‘這位掌櫃的,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學問,何至於在這裡賣書掙錢難道不該已經是高居廟堂或是著述傳世了嗎’如何有點誅心了吧這其實又是在預設兩個前提,一個,那就是世間的道理,是需要身份和聲望來做支撐的,你這位賣書的掌櫃,根本就沒資格說聖賢道理,第二個,唯有功成名就,才算道理,道理隻在聖賢書籍上,隻在廟堂要津那邊,雞飛狗跳的市井坊間,墨香怡人的書肆書店,是一個道理都沒有的。"</p>

"結果你猜怎麼著,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過了去。對那個最聰明的讀書人,開始破口大罵,那是我當了那麼久學生,第一次見到自家老好人先生,不但生氣,還罵人打人。老秀才對那個可憐家夥罵到,‘從爹娘,到學塾先生,再到本本聖賢書,總該有哪怕一兩個好的道理教給你,結果你他娘的全往眼睛裡抹雞糞、往肚子裡塞狗屎了!’"</p>

"這一下,打罵得那個家夥傻眼。你又猜接下來如何被打的,膽氣全無,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打著心中陰損算盤。倒是那個有錢書生,和那個木訥書生,一個個卷起袖管,要揍我家先生。我家先生還能如何,跑嘛。我能如何,跟著跑嘛。"</p>

"跑出去很遠,我們才停步,我家先生轉頭看著對方沒追來,先是哈哈大笑,然後笑著笑著就不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自己先生,對一件事情,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p>

"我們一起離開的路上,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後找了家街邊酒肆,要了一斤酒,一邊高高興興喝著酒,一邊說著愁悶言語,他說,讀書人之間的學問之爭,市井坊間的尋常吵架,人與人之間的道理辯論,講道理的態度如何,態度好,那是最好,不好,半點聽不見彆人言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世事總歸是越辯越明,哪怕吵架隻吵出個麵紅耳赤,不是壞事。所以在書肆裡邊,那個年輕人脾氣差些,算得了什麼錯,便是他與那書肆掌櫃,雙方雞同鴨講,到底是各自說著各自的真心話。我這個教書的人,聽著他們說著各自的道理,無論初衷是什麼,心性怎樣,還是開心的。唯獨最後開口說話的那個家夥,嘴最損,心最壞!"""我那個極少對誰的品行去蓋棺定論的先生,一拍桌子,說那個家夥,那就是人品有問題!這種人,披著件儒家青衫的外皮,隻會謀取一己之私,讀書越多,越是禍害。隻要一遇到事情,最喜歡躲在暗處,暗戳戳,陰陽怪氣,說些惡心人的言語。百般算計,權衡利弊,要麼沒賊膽,一旦膽肥了,多半是看準了,所以真正做起壞事來,比誰都能夠獲利。這樣一個人,如果給他不斷爬高,一年年的潛移默化,根本不用他說什麼,就會影響到親人兒女,整個家族,同窗同僚,所在官場衙門風氣,轄境的一地民風,一國文運。都可能要遭殃。"</p>

"還願意講道理和聽道理的,無論大小好壞,其實都可以教,有的救。實在不行,當了賢人君子的,尤其是我們這些走了狗屎運,吃著了冷豬頭肉的,那就能者多勞,辛苦點,幫著這個世道縫縫補補。"</p>

"天底下如果都是第三個陰陽怪氣開口說話的讀書人,我看老頭子當初給道祖罵了個慘兮兮,是道祖罵得對,老頭子被罵得不冤枉。老頭子你本就不該把那些道理說出口,寫在書上,教給世人!"</p>

"怪我們儒家自己,道理太多了,自說自話,這本書上的這個道理,給那本書上否定了,那本書上的道理,又給其它書說得一文不值了。就會讓老百姓感到無所適從。所以我一直推崇一點,與人吵架,絕對不要覺得自己占儘了道理,對方說得好,哪怕是三教之爭,我也用心去聽佛子道子的道路,聽到會心處,便笑啊,因為我聽到這麼好的道理,我難道不該高興啊,丟人嗎不丟人!"</p>

"道理太高了,會讓老百姓誤以為隻有讀書人才可以講道理。其實道理又不止是在書上的,便是幾歲的孩子,也能說出很好的道理,便是從未讀過書的鄉野村人,一樣在做著最好的道理,便是沒能考取功名的書肆掌櫃,也一樣可能當下這個道理說的不對,卻說不定會在另外的某個時候,說出讓老頭子和禮聖無意中聽到了,都會心一笑的好道理。"</p>

崔東山說到這裡,雲淡風輕。</p>

範彥聽到這裡,就一個念頭,自己死定了。</p>

在確定崔東山已經不會再講那個"故人故事"後,範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言不發。</p>

崔東山轉過頭,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真是風流且瀟灑。</p>

他笑道:"你們書簡湖,不是都喜歡我覺得爽,隻要我有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我自個兒問心無愧了,我又有那個夠硬的拳頭,我就能想殺就殺誰嗎這有什麼難做到的天底下好人難做,當壞人還難穿開襠褲的小孩子都會做。稍微難一點的,隻是足夠有腦子的壞人而已。那麼我問你,你馬上要被要想要學你們書簡湖爽一爽的我,像捏爆螞蟻一樣打死了,你現在,爽不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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