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2 / 2)







陳平安喝了口酒,"是浩然天下九洲當中最小的一個。"</p>

崔瀺又問,"版圖有大小,各洲氣運分大小嗎"</p>

陳平安搖頭,並無。</p>

崔瀺指向地麵的手指不斷往南,"你即將去往北俱蘆洲,那麼寶瓶洲和桐葉洲相距算不算遠"</p>

陳平安攥緊養劍葫,說道:"相較於其餘各洲間距,可謂極近。"</p>

崔瀺抬起手,指向身後,"先前北俱蘆洲的劍修遮天蔽日,趕赴劍氣長城馳援,是不是你親眼所見"</p>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艱難點頭。</p>

崔瀺笑了笑,"先前怪不得你看不清這些所謂的天下大勢,那麼現在,這條線的線頭之一,就出現了,我先問你,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是不是一心想要與道祖比拚道法之高下"</p>

陳平安點頭。</p>

崔瀺又問,"那你知不知道,為何世人喜歡笑稱道士為臭牛鼻子老道"</p>

陳平安說道:"因為傳言道祖曾經騎青牛,雲遊各大天下。"</p>

崔瀺輕聲感慨道:"這就是線頭之一。那位老觀主,本就是世間存活最悠久之一,歲數之大,你無法想象。"</p>

陳平安彆好養劍葫,雙手揉著臉頰,手心皆是汗水。</p>

東海觀道觀老觀主的真實身份,原來如此。</p>

崔瀺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個最壞的結果,帶給桐葉洲最好結果的線頭一端,那個無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謀劃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筆那少年自己當然是無心,可老道人卻是有意。"</p>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以劍爐立樁定心意。</p>

雜念絮亂,如雪花紛紛。</p>

即便不管桐葉洲的存亡,那些認識的人,怎麼辦</p>

"勸你一句,彆去畫蛇添足,信不信由你,本來不會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禍得福的,給你一說,大半就變得該死必死了。先前說過,所幸我們還有時間。"</p>

崔瀺顯然對此不太上心,陳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隻是淡然道:"我當年也曾遊曆天下,而我的根本學問之一,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學說之外,還在細微二字之上。所以我在踏足寶瓶洲之前,就已經堅信兩件事,妖族攻破劍氣長城,是必然之勢!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葉洲,是必然之事!隻要打下了桐葉洲,小小寶瓶洲能算什麼頂尖劍修被抽調半數的北俱蘆洲,又算什麼!一個商賈橫行的皚皚洲,麵對強敵,又有幾斤骨氣可言"</p>

崔瀺大手一揮,"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轉瞬之間,儘在手中!一旦皚皚洲審時度勢,選擇不戰而降,即便退一步說,皚皚洲選擇中立,兩不相幫,此消彼長,誰損失更大如此一來,妖族占據了幾洲實地和氣運這算不算站穩腳跟了浩然天下總共才幾個洲妖族然後對西北流霞洲,徐徐圖之,當真是某些自詡聰明之人以為的那樣,妖族隻要一進來,隻會被關門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機會一鼓作氣,趁勢占據蠻荒天下"</p>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我明白了。"</p>

不但明白了為何崔東山當初在山崖書院,會有那個問題。</p>

也明白了阿良當年為何沒有對大驪王朝痛下殺手。</p>

崔瀺放聲大笑,環顧四周,"說我崔瀺野心勃勃,想要將一人學問推廣一洲當那一洲為一國的國師,這就算大野心了"</p>

崔瀺滿臉譏笑,嘖嘖搖頭,"一拳打破一座山嶽,一劍砍死千萬人,厲害嗎爽快嗎大勢之下,你陳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著手指頭算一算,那桐葉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惡,到最後還能留下幾座山頭,活下幾個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湧入桐葉洲岸上的妖族,收不收錢,講不講理。"</p>

崔瀺嘴角翹起,"一切都是要還的。"</p>

崔瀺伸出一隻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阿良當初在大驪京城,未曾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當時就更加確定,阿良相信那個最糟糕的結果,一定會到來,就像當年齊靜春一樣。這與他們認不認可我崔瀺這個人,沒有關係。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還有蠻荒天下那幫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瀺是如何憑借一己之力,將一洲資源轉化為一國之力,以老龍城作為支點,在整個寶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條銅牆鐵壁的防禦線!"</p>

崔瀺一揮衣袖,風雲變幻。</p>

落魄山之巔,頓時雲霧蒙蒙。</p>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與此同時,陳平安發現腳下,逐漸浮現出一塊塊山河版圖,星星點點,依稀如市井萬家燈火。</p>

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東寶瓶洲,東南桐葉洲,搶走北字前綴的俱蘆洲,位置正北的皚皚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p>

最終才是被眾星拱月的中土神洲。</p>

天圓地方。</p>

這不奇怪,因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鎮的青冥天下,蠻荒天下,也都是。</p>

陳平安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問出那個問題,因為自己已經有了答案。</p>

你崔瀺為何不將此事昭告天下。</p>

說了沒人聽,聽了未必信。</p>

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隨之會有應對之策。</p>

崔瀺岔開話題,微笑道:"曾經有一個古老的讖語,流傳得不廣,相信的人估計已經所剩無幾了,我年少時無意間翻書,湊巧翻到那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這句讖語是‘術家得天下’。不是陰陽家支脈術士的那個術家,而是諸子百家當中墊底的術算之學,比低賤商家還要給人看不起的那個術家,宗旨學問的益處,被譏笑為商家賬房先生……的那隻算盤而已。"</p>

"我們三教和諸子百家的那麼多學問,你知道缺陷在哪裡嗎在於無法計量,不講脈絡,更傾向於問心,喜歡往虛高處求大道,不願精確丈量腳下的道路,故而當後人奉行學問,開始行走,就會出問題。而聖人們,又不擅長、也不願意細細說去,道祖留下三千言,就已經覺得很多了,佛祖乾脆不立文字,我們那位至聖先師的根本學問,也一樣是七十二學生幫著彙總教誨,編撰成經。"</p>

崔瀺轉頭望向目眩神搖的陳平安,"你陳平安在書簡湖吃了那麼多苦頭,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見過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順序學說,差我看未必吧。"</p>

陳平安不願多說此事。</p>

反而問道:"為何要跟我泄露天機"</p>

崔瀺微笑道:"書簡湖棋局開始之前,我就與自己有個約定,隻要你贏了,我就跟你說這些,算是與你和齊靜春一起做個了斷。"</p>

陳平安問道:"贏了你是在說笑話嗎"</p>

崔瀺點頭道:"就是個笑話。"</p>

崔瀺一震衣袖,山河版圖瞬間消失散儘,冷笑道:"你,齊靜春,阿良,老秀才,還有將來的陳清都,陳淳安,你們做的事情,在那麼多沾沾自喜的聰明人眼中,難道不都是一個個笑話嗎"</p>

崔瀺轉過頭,望向這個青衫玉簪養劍葫的年輕人,劍客,遊俠,讀書人</p>

崔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書簡湖棋局已經結束,但人生不是什麼棋局,無法局局新,好的壞的,其實都還在你這裡。按照你當下的心境脈絡,再這麼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注定會讓一些人失望,但也會讓某些人高興,而失望和高興的雙方,同樣無關善惡,不過我確定,你一定不願意知道那個答案,不想知道雙方各自是誰。"</p>

陳平安看著這位大驪國師。</p>

確實與少年崔東山,很相似,卻的的確確已經是兩個人了。</p>

崔瀺笑道:"連你陳平安都像是個道德聖人了,這世道真是妙,說實話,我倒是有些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了,天下興亡,關我屁事"</p>

崔瀺似乎有感而發,終於說了兩句無關大局的自家言語。</p>

"豪門府邸,百尺高樓,撐得起一輪月色,市井坊間,挑水歸家,也帶得回兩盞明月。"</p>

"自古飲者最難醉。"</p>

陳平安重新坐在台階上,摘下養劍葫,卻幾次抬手,都沒有喝酒。</p>

崔瀺說道:"在你心中,齊靜春作為讀書人,阿良作為劍客,好似日月在天,給你指路,可以幫著你晝夜趕路。現在我告訴了你這些,齊靜春的下場如何,你已經知道了,阿良的出劍,暢快不暢快,你也清楚了,那麼問題來了,陳平安,你真的有想好以後該怎麼走了嗎"</p>

陳平安沉默不語。</p>

崔瀺便走了。</p>

因為答案如何,崔瀺其實並不感興趣。</p>

陳平安後仰躺下,將養劍葫放在身邊,閉上眼睛。</p>

沒來由想起刻在倒懸山黃粱酒館牆壁上的那句話,字跡歪扭,蚯蚓爬爬。</p>

是阿良寫給齊先生的。</p>

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p>

陳平安猛然間睜開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p>

一條金色長線從落魄山竹樓處掠出,來到山巔,被陳平安握在手心,劍尖向下,輕輕挑起養劍葫,最終伸臂持劍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夠夠的了。"</p>

陳平安持劍下山,連連喝酒,放開了喝之後,是真醉了,身形踉蹌,路過朱斂他們宅子那邊的時候,剛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練拳的岑鴛機。</p>

她發現他一身酒氣後,眼神畏縮,又停下了拳樁,斷了拳意。</p>

陳平安一笑而過,搖搖晃晃走遠之後,腳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轉頭道:"岑鴛機,你的拳,真不行。"</p>

岑鴛機閉上一隻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說話。</p>

砰然一聲。</p>

陳平安應聲倒地。</p>

岑鴛機心中哀歎一聲,裝什麼高手說什麼大話啊。</p>

隻見那位年輕山主,連忙撿起劍仙和養劍葫,腳步快了許多。</p>

瞅瞅,先前分明是裝醉來著。</p>

岑鴛機轉頭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憤憤不平,攤上這麼個沒輕沒重的山主,真是誤上賊船了。</p>

在崖畔那邊,陳平安趴在石桌上,滾燙臉頰貼著微涼桌麵,就那麼遙望遠方。</p>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腦袋,總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p>

在龍泉郡,還有人膽敢這麼急哄哄禦風遠遊</p>

極遠處,一抹白虹掛空,聲勢驚人,想必已經驚動很多山頭修士了。</p>

陳平安閉上眼睛,不去管了。</p>

在落魄山還怕什麼。</p>

就這麼昏睡過去。</p>

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竅地就為了見先生一麵,神通和法寶儘出,匆匆北歸,更注定要匆匆南行。</p>

他將已經酣睡的青衫先生,輕輕背起,腳步輕輕,走向竹樓那邊,喃喃低語喊了一聲,"先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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