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二月二(1 / 2)







城隍廟大門緩緩打開。</p>

這座隨駕城城隍廟,除了那位已經深陷泥菩薩過河境地的城隍爺,都已傾巢出動,文武判官,諸司陰冥鬼吏,隻是都小心翼翼站在了大門之內。</p>

雖說整座隨駕城都算自家地盤,會有一定的氣數庇護,可站在香火濃鬱的城隍廟內,畢竟還是更安心些。</p>

陳平安望向大門那邊。</p>

當初那樁慘事過後,城隍爺選擇一殺一放,所以枷鎖將軍應該是新的,城隍六司為首的陰陽司主官則還是舊的。</p>

陳平安手持劍仙,低頭看了眼養劍葫,"在我兩次出劍之後,今夜你們隨意。"</p>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城隍廟大門,"哪位是隨駕城城隍廟的陰陽司主官"</p>

文武判官和日夜遊神、枷鎖將軍以及其餘諸司在內,沒有半點猶豫,都趕緊望向了其中一位中年儒士模樣的官員。</p>

世間大小城隍閣廟的陰冥官服,禮製與陽間朝廷大致相同,除了官補子圖案不可胡來,各洲各地又稍有異樣,像北俱蘆洲這邊,官袍便多是黑白兩色,並且都在腰間懸掛一枚篆刻各自官職的青銅法印。</p>

他戰戰兢兢向前一步,眼神遊移不定,壓下心中恐慌,躬身抱拳道:"劍仙夜訪城隍廟,有失遠迎,不知劍仙找下官何事"</p>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點粗淺道理,不但是他,所有同僚都懂,不然就不會聯袂現身。</p>

下一刻,那一襲青衫劍仙已經站在了城隍廟內,身後便是那位呆立當場的陰陽司主官。</p>

連同文武判官在內,哪怕那人已經擅闖城隍廟,仍是象征性挪步,如同避讓出一條道路,然後一個個望向那位同僚。</p>

隻見從那位陰陽司主官的額頭處,一路往下,出現了一條筆直的纖細金線。</p>

刹那之間,一尊金身砰然碎成齏粉。</p>

就連那城隍廟內最為擅長鎮殺厲鬼的武判官,與喜歡出城捕獵孤魂野鬼的新任枷鎖將軍,都沒有看清楚對方怎麼出的劍,何時出的劍。</p>

一時間所有城隍廟官吏都麵容慘淡。</p>

慘也。</p>

真是一位遠遊至此的外鄉劍仙!</p>

隻聽說劍仙之流,行事最是古怪跋扈,絕不可以常理揣度。</p>

城隍廟後殿供奉的那尊城隍爺神像,淡淡金光一陣流轉,走出一位氣態儒雅的年邁官員,前殿建築毫無阻滯,被他一穿而過,飄然來到前殿台階上,站定後伸出一根手指,厲色道:"你身為劍修,便可隨意斬殺一國皇帝玉璽封正的陰冥官吏!"</p>

陳平安抬頭望向那座籠罩隨駕城的濃重黑霧,陰煞之氣,張牙舞爪。</p>

有些類似老龍城苻家的那片半仙兵雲海,隻不過後者,地仙之下的練氣士都瞧不見,在這銀屏國隨駕城,則是修士之外,凡夫俗子皆可不見。</p>

陳平安說道:"我會爭取替你擋下天劫,怎麼謝我"</p>

城隍爺先是震驚愕然,隨即心中狂喜,"當真劍仙不是那戲言"</p>

那位瞧著年輕的青衫劍仙點點頭。</p>

城隍爺隻覺得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城隍爺高聲道:"隻要劍仙能夠保我城隍廟無恙,隨便劍仙開口,一郡寶物,任由劍仙自取,若是劍仙嫌麻煩,發話一聲,城隍廟上上下下,自會雙手奉上,絕無半點含糊……"</p>

一道金光當空劈斬而下。</p>

城隍廟諸多陰冥官吏看得肝膽欲裂,金身不穩,隻見那位高高在上無數年的城隍爺,與先前陰陽司同僚如出一轍,先是在額頭處出現了一粒金光,然後一條直線,緩緩向下蔓延開去。</p>

不愧是享受香火供奉多年的城隍爺,一尊浸染了不計其數香火精華的渾厚金身,並未當場崩碎,不但如此,城隍爺猶能抬起雙手,死死按住自己的頭顱兩側,哀嚎道:"你瘋了不成我一死,天劫就要立即降落,你難道要僅憑一人之力抗衡天劫我不死,你我還能聯手抵禦天劫,共度劫難,你這個瘋子!你不得好死!"</p>

陳平安視線高過那位城隍爺,望向前殿神台上,那位同樣享受一郡香火卻寂然無神光的巍峨神像。</p>

不知道是不是蛇鼠一窩,是不是知曉大難臨頭,便將一點神性撤出了這座城隍廟神像。</p>

陳平安說道:"不好意思,剛才忘了說一句,你需要以死謝我。"</p>

城隍爺雙手死死按住頭顱,四麵八方,不斷有顧不得是不是精粹、是否會夾雜邪祟心意的香火,隻要是敬香之人的香火,無論念頭雜純,都早已被他悉數拘押在城隍廟內,至於如此一來,是不是飲鴆止渴,顧不得了,隻要增加一點修為,在天劫落地後保住金身的可能性就會多出一絲,至於城隍廟會不會銷毀,那些輔官鬼吏會不會修為不濟,全部被殃及池魚,甚至是一郡百姓的死活,這位城隍爺在"功德大虧,金身腐朽"的第一天起,就已經全然不上心了,為此他還專門請了一撥有世交之誼的修士去往京城,攜帶重禮,遊說禮部、欽天監,勸說銀屏國皇帝一定要讓朝廷壓下消息,不許隨駕城和一郡百姓四散逃離,不然就是一國風水與一地城隍兩敗俱傷的最壞結局。在此期間,那位京城收信人的後世子孫,尤其是如今的家主,還算知曉輕重利害,故而出力極多,動用數代人在廟堂官場積攢下來的人脈香火情,一起幫著城隍廟緩頰求情,這才好不容易讓城隍爺看到了一線生機。</p>

死一郡,保金身。</p>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p>

更何況我身為一郡城隍爺,是那視人間王侯如短命秧子的金身神人!</p>

城隍爺雙手按頭顱,視線微微往下,那根金線雖然往下速度減緩,可是沒有任何止步的跡象,城隍爺心中大怖,竟然帶了一絲哭腔,"為何會如此,為何如此之多的香火都擋不住劍仙,劍仙老爺……"</p>

站在台階頂部的城隍爺再無半點盛氣淩人的神色,求饒道:"懇請劍仙老爺饒命,世間萬事哪有不好商量的"</p>

城隍爺不敢伸手指向頭頂,"劍仙老爺你抬頭看一眼,沒了我這城隍廟駕馭一廟香火,動用一地氣數,幫忙抗拒天劫,劍仙老爺你獨自一人,難道真不怕消磨自身這份來之不易的道行"</p>

那位幾乎嚇破膽的文判官,一開始也覺得匪夷所思,隻是再一想,便恍然,隻是令他心中更加絕望。</p>

這位外鄉劍仙吃飽了撐著要來扛天劫了,還會計較什麼利益得失真要計較,何必進入城隍廟</p>

城隍爺不是經常教訓下屬遇事要穩嗎,莫要忙中出錯看來真的事到臨頭,不過如此。</p>

隻不過這位城隍廟文判官心中悲苦,自己如今可不是什麼旁觀者,沒笑話可看啊。數百年來,他們這些坐鎮一方風水的神靈,居高臨下,看著那些入廟燒香的善男信女們,一樣米養百樣人,愚鈍不堪的癡男怨女,好逸惡勞卻祈求財運恒隆的青壯男子,心腸歹毒卻奢望找到一位有情郎的女子,家中長輩病重、不願花錢救治卻來此燒香許願的子女,殺人如麻的匪寇以為進了廟多花些銀子,燒了幾大把香火就可以消弭災殃罪業,諸多種種,不計其數,人間笑話看得也夠多了,都看得麻木了。如今是遭了報應,輪到那些練氣士,來看自家城隍廟的笑話</p>

陳平安沒理睬這位城隍爺,隻是將手中那把劍仙插入地麵,然後緩緩卷起袖子,不像蒼筠湖,這一次左手袖子也被卷起,露出了那核桃手串。</p>

至於那三張從鬼蜮穀得來的符籙,都被陳平安隨便斜放於腰帶之間,已經開門的玉清光明符,還有剩餘兩張崇玄署雲霄宮的斬勘符,碧霄府符。</p>

做完這些,陳平安才望向那位一雙金色眼眸趨於墨黑的城隍爺。</p>

想起彩衣國胭脂郡城那邊的城隍閣,果然如此,隻不過那位金城隍沈溫,是被山上修士算計陷害,眼前這位是自找的,雲泥之彆。</p>

陳平安瞬間來到台階頂部,一手拄劍,站在如同武夫走火入魔的城隍爺身邊,兩人並肩,但是方向截然相反。</p>

青衫劍客麵朝前殿,上有一副空殼子的神像木然高坐,身上有一條金線向下的金身神祇麵對廟門,麵對蒼生。</p>

竭力維持金身不炸裂開來,已經是那位城隍爺竭力為之的結果,哪怕身邊站著一位對他出劍的罪魁禍首,城隍爺仍是無暇他顧。</p>

城隍爺身上那條金色絲線,開始不斷擴大,如洪水決堤,一條小小溪澗再也承載不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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