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2 / 2)







她瞥了眼朱斂。</p>

她明眸善睞,秋波流轉。</p>

對於李錦的提議,朱斂不置可否,打開了第二幅畫卷。</p>

第一幅所繪,是那鯉魚高士圖,文士相貌清雅,騎乘一條大鯉,鯉魚隻露出首尾,龐然身軀籠罩於茫茫白雲中。</p>

朱文鈐印小篆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p>

另外一幅,則是龍門俯瞰激流圖,是那文士一手撐住龍門大柱,則以白文鈐印八字,魚龍變相,出神入化。</p>

李錦笑意更濃,嘖嘖道:"朱斂老哥,大手筆啊。"</p>

朱斂點頭笑道:"李錦老弟,好眼光啊。"</p>

李錦視線沒有長久停留在畫卷上,斜靠櫃台,"說吧,什麼價格。千金難買心頭好,當我討個好兆頭,就是穀雨錢,都好談。"</p>

化名李錦,真身錦鯉。</p>

朱斂拍了拍沛湘的手背,她便會意,動作輕柔,小心卷起畫卷,係好繩子。</p>

朱斂笑嗬嗬道:"咱們以錢財往來已久,今兒不談錢,以書換畫就是,如何"</p>

李錦看了眼兩幅畫,收回視線,搖頭而笑,"還是老規矩,親兄弟明算賬。"</p>

朱斂不以為意,大笑道:"那就送給李錦老弟!"</p>

李錦這才點頭,伸手覆在畫卷上,"承情。鋪子以後就為朱老哥破例,書籍一律八折。"</p>

沛湘何等聰慧,立即知曉雙方深意。</p>

朱斂以大管家的身份,希望落魄山與衝澹江多走動,各取所需,多積攢香火情。</p>

隻是李錦也以衝澹江水神的身份,婉拒了朱斂的結盟。</p>

朱斂就退了一步,雙方稱兄道弟,隻是一份私交友誼。</p>

一場好聚好散。</p>

朱斂帶著沛湘去往與紅燭鎮山水相依的棋墩山。</p>

徒步行走時,朱斂撿了根樹枝當做行山杖,愈發像個年邁老人了。</p>

沛湘隨口問道:"若不是白描,將那條鯉魚繪為鮮紅色,豈不是更熨帖他心"</p>

朱斂搖搖頭:"打個比方,我知道沛湘是狐魅根腳,可若是當著沛湘的麵,見一次就喊一聲狐狸精,合適嗎不合適的。不出意外,李錦自己會為畫卷添色,無需外人代勞。"</p>

朱斂笑問道:"不信是吧,咱們賭一賭小賭怡情,一顆雪花錢。"</p>

沛湘不願與他賭,誰勝誰負又無半點意義。</p>

這一路行來,不僅是沛湘這位元嬰境狐魅,寶瓶洲所有地仙修士,稍稍仰頭,便可見到那覆蓋一洲的金色蓮花。</p>

以寶瓶洲為一隻寶瓶,開出一朵蓮花。</p>

隨風搖曳春風中。</p>

這等異象,便是沛湘都要覺得匪夷所思。</p>

隻不過時日一久,也就見怪不怪,隻當是人間罕見的美景去欣賞。</p>

在這還鄉路上,朱斂卻很少欣賞這份賞心悅目的美景氣象。</p>

朱斂隻是與她詢問了那書上記載的花神廟司番尉,是否真的掌管花信香澤。</p>

沛湘就隻當是一位純粹武夫大宗師,對此不上心。</p>

朱斂也不願與她說那些內幕,終究才是好聚,能否好散,善始善終,又不隻是他一人事,人心脆如琉璃碎。</p>

除非公子在山頭。</p>

朱斂揀選了一條棋墩山僻靜小道,以前裴錢和周米粒來這邊等公子,都喜歡走這條道路。相信那會兒的裴錢,沒少耍那套瘋魔劍法。</p>

離鄉多年,變化很大。</p>

比如先前在紅燭鎮,得知這棋墩山就多出了一座山神祠,而落魄山就同時少去了一位山神。</p>

落魄山上的那座山神祠,已經搬遷來了棋墩山,品秩不變,看似官場平調,實則貶謫無疑。</p>

沒了匾額與神像,建築依舊保存。</p>

這個舉措,是山君魏檗與大驪王朝的一種心有靈犀。</p>

山神宋煜章沒什麼怨言怨氣,好像早已預料到這一天的到來。</p>

反而在搬遷之前,第一次走出本就沒什麼香火的祠廟,在落魄山四處逛了逛。大有無官一身輕的意思。</p>

朱斂其實很能理解那個宋煜章。隻是既然各為其主,當朋友就免了。隻是朱斂也從不攔阻裴錢她們去山巔祠廟遊玩。</p>

除了山神祠一事,朱斂還得了衝澹江水神李錦的一句祝賀。</p>

因為黃湖山那條大蟒,竟然有膽子離山走江了,既然李錦道賀,那位黃衫女肯定是走水成功了。</p>

李錦謹慎,先前在書肆,隻以心聲與朱斂語言此事。</p>

而沛湘作為實打實的元嬰修士,先前哪怕身在龍州邊境,依舊能夠心生感應,她立即禦風高處,遠眺龍州水運的急劇變化,斷言是有水中大物在走水。</p>

朱斂覺得行走沉悶,便乾脆與沛湘說了這件事情,與她說了個大概,隻是比沛湘胡亂瞎猜那條水蛟的根腳來曆,肯定要更接近真相。沛湘先前禦風在天,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雖然三江彙流處,山水氣運激蕩不已,又有神靈施展障眼法,使得視線模糊不清,沛湘認定那條走水時氣勢驚人的大蟒,定然是龍泉劍宗的護山供奉之類的顯赫存在,不然怎能如此走水順暢,洪水滔滔不說,好像還有沿途各地水神幫忙護駕似的,以免大水衝岸,殃及百姓,遭來天譴。尋常水裔走水,不被各地山水神祠處處刁難,就已經是萬幸了。</p>

在山下的凡俗夫子眼中,在大驪舊版圖屬於疆域格外廣袤的龍州地界,不過是接連暴雨,白晝如夜,天昏地暗,江河洶湧。</p>

隻是在山上修士看來,卻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走江化蛟。</p>

既然沛湘早就提及,如今又鄰近家鄉,朱斂就不再隱瞞什麼,"她叫泓下,在落魄山一處藩屬山頭修行已久,與你如今可算半個自家人了。都是女子,要是性情相合,你們以後多往來就是了。落魄山沒有什麼小山頭不小山頭的忌諱,都是擺在台麵上的,親疏有彆,就是親疏有彆。"</p>

反正山規就那麼幾條,連小米粒都能背誦得滾瓜爛熟。</p>

沛湘微微訝異,埋怨道:"這等不容小覷的助力,你事先都不與我說"</p>

一條元嬰境水蛟!</p>

完全可以當半個玉璞境練氣士看待!</p>

這等天生肉身強悍、兼具本命神通的水蛟,劍修之外的元嬰境修士,誰敢輕易招惹!尤其是那些個鄰近江河大水的仙家門派,一旦與之結仇,簡直就是閻王爺發請帖,收下是死,不收也是死。</p>

如果清風城許渾不是已經躋身了上五境,作為兵家修士,他又以殺力巨大,名動一洲,不然落魄山光是有這條水蛟壓陣,加上朱斂,就完全可以與清風城硬碰硬掰手腕了。</p>

"泓下姑娘,走水化蛟,能讓沛湘寬心幾分就好。"</p>

朱斂笑了笑,麵對沛湘的震驚,他隻是提了這麼一嘴,就沒有多說什麼。</p>

不湊巧,在家鄉那邊,泓下都不敢去落魄山說句話的。</p>

如果朱斂沒有記錯,泓下連霽色峰祖師堂,都還沒見過一眼。</p>

朱斂當下比較不放心的,還是那個陳靈均在北俱蘆洲的大瀆走江。</p>

既然如今還沒有確切消息傳到寶瓶洲,就意味著陳靈均尚未走水。</p>

倒是不太在意陳靈均遠比泓下誇張的那個走水結果,朱斂隻是擔心陳靈均的性子太跳脫,出門在外,沒個照應,容易吃虧。就陳靈均那脾氣,在家鄉這邊還好,反正早就乖乖認命了,打死都不會死要麵子了,美其名曰"天下恩怨一拳事",可是在外邊,大概就又喜歡打腫臉充胖子了。</p>

沛湘心情大好,摘下一朵樹花,遞給朱斂。</p>

朱斂擺擺手,笑道:"人越醜,才越愛戴花。還是你戴吧。"</p>

昔年藕花福地,是有那男子簪花習俗的。不然後世就那簪花郎周仕了。</p>

沛湘瞪了他一眼,卻還是簪花在鬢。</p>

朱斂可以禦風遠遊,沛湘也是元嬰地仙,興之所至,就無所謂腳下道路有無了,朱斂來到棋墩山一處人跡罕至的山脊,隻是與那宋煜章所在山祠已經有些遠。</p>

朱斂雙手負後,站在一棵古鬆枝頭,會心一笑。</p>

可見落魄山矣。</p>

沛湘坐在樹枝上,雙指輕輕抵住鬢角耳邊那樹花。</p>

朱斂感慨道:"哪家敢掛無事牌,豆腐青菜有太平。吃得下,穿得暖,今兒睡得著,明兒起得來。就是我們這些凡俗夫子的太平世道。"</p>

沛湘打趣道:"非是我自矜自誇啊,你我如何能算凡俗夫子"</p>

朱斂抬頭望天,輕聲道:"哪怕隻在一人之下,皆是俗子。"</p>

朱斂舊家鄉,哪怕晚輩丁嬰武道境界更高些。可要論心境,未必。丁嬰屬於應運而生,趁勢而起,拳法高不高,其實在朱斂眼中,亦是身外物。</p>

按照後來裴錢的講述,丁嬰最少便未能做成朱斂當年事。甚至可以說,後來魔頭丁嬰所走之路,就是武癡朱斂踩出來的那一條。</p>

那頂仙家高冠,便是朱斂隨手丟給年輕丁嬰之物。</p>

朱斂一人殺九人,殺絕天下高手,眼中身邊皆無人。</p>

隻是朱斂沒覺得那是什麼壯舉,距離心中所想,還差得很遠。</p>

比如落魄山上那位前輩,已在朱斂心中高遠處,朱斂得一步步走過去,才能看得真切。</p>

落魄山上三幅掛像之一,有武夫崔誠。</p>

而當年將已經瘋瘋癲癲百餘年的老人,引到落魄山,正是緣起於那位托缽雲遊、最終步步生蓮的中年僧人。</p>

沛湘伸出手指,道:"那就是落魄山"</p>

朱斂點頭道:"環水皆山也,環山皆水也。其中最為蔚然而深秀者,吾鄉也。"</p>

沛湘玩笑道:"這麼酸,很會做酸菜魚"</p>

因為朱斂曾經開過玩笑,自詡為廚藝第一,拳法尚可,琴棋書畫也湊合。</p>

朱斂哈哈笑道:"沛湘你湊巧說到這裡了,我就提醒一句,在落魄山,除了公子,誰都彆談什麼酸菜魚,不然容易被記在賬本上。"</p>

天河璀璨的夜幕中,兩人重新行走在棋墩山道上,朱斂緩緩走樁,沛湘無所事事,便仰頭賞景。</p>

最後來到棋墩山最後一處高坡,朱斂收拳,眺望遠方,沒來由感慨道:"夢醒是一場跳崖。"</p>

沛湘笑問道:"何解"</p>

朱斂搖頭道:"無解。"</p>

沛湘並未深思此語。</p>

朱斂偶爾言語,往往奇怪,讓人摸不著頭腦。</p>

她又忍不住想起那條已經與自己同境的水蛟,"那條大蟒的走水,運道真好。是不是你們大驪龍州,龍州這個名字取得好"</p>

朱斂說道:"龍州名字再好,也不如我家公子名字嘛。"</p>

沛湘伸出一根手指,輕揉眉心,頭疼。</p>

朱斂朱斂,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懷疑一件事了啊。</p>

朱斂自言自語道:"狗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一眼天地,真的是真嗎我越來越不確定。"</p>

朱斂很快就又說道:"隻是癡人夢囈,沛湘不用在意。"</p>

沛湘問道:"若是我問你,你回答了我,豈不是可以反過來證明你"</p>

朱斂搖頭感慨道:"我豈能知道你是不是真,問了白問,答了白答。"</p>

沛湘有些惱火。</p>

隻是她又有些釋懷,朱斂能夠如此坦誠,已經很不把自己當外人了。</p>

沛湘問道:"那麼到底誰才能給你一個答案"</p>

朱斂抬起一手指向天幕,又伸手指向遠方,最後輕輕拍掌,"日月在天,一個明字。我心光明,一個好人。由這個人告訴我答案,我便相信。"</p>

朱斂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放心,我很少如此的,近鄉情怯使然。"</p>

沛湘有些心亂。</p>

大概一個會這麼想的人,會很奇怪,又很孤獨。</p>

朱斂卻已經收拾好心緒,繼續趕路。</p>

昔年獨行家鄉天下,披星戴月朱衣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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