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1章 秉燭夜遊(2 / 2)







又有人釣起了一條歲月更久的醴魚,這次彩衣渡船女修,乾脆與那人買下了整條魚,花了三顆小暑錢。</p>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那渡船管事站在了身後不遠處,高冠玄衣,極有古風。</p>

那管事自我介紹道:"黃麟,烏孫欄次席供奉。"</p>

陳平安疑惑道:"金甲洲宗門烏孫欄什麼時候有男子供奉了"</p>

烏孫欄出產的十數種仙家彩箋信紙,在中土神洲仙府和世族豪閥當中,久負盛名,財源滾滾。尤其是春樹箋和團花箋,早年連倒懸山都有賣。</p>

與那"龍女仙衣湘水裙,掌上驪珠弄明月"差不多,一件東西,隻要能夠成為女子仙師、豪門閨秀的心頭好,就不怕掙不著錢。而男子,再將一個錢看得磨盤大,大抵也會為心儀女子一擲千金的。自家落魄山上,好像就比較缺少這類玲瓏可愛的物件。</p>

黃麟說道:"死人太多。"</p>

陳平安愣了一下,轉身抱拳。</p>

黃麟突然笑道:"一個敢帶著九個孩子出海遠遊的練氣士,再怕死也有數,先前阻攔道友登船,多有得罪,職責所在,還望海涵。回頭我自掏腰包,讓人送幾壺酒水給道友,當是賠罪了。"</p>

陳平安點頭道:"黃道友好風度。"</p>

黃麟一笑置之,告辭離去。</p>

到了時辰,陳平安歸還了魚竿,返回屋內,繼續走樁。</p>

半個月後,渡船各處喧嘩一片,陳平安推開窗戶,發現是遇到了一處海市蜃樓。</p>

似有一頭大蜃在海底,吐氣結成了一大片連綿仙家宮闕,一一矗立雲海中,高低不一,金光粼粼,恍若一處遠古仙境,處處神仙宅。在一條條串聯仙家宮闕閣樓的雲間道路上,車馬冠蓋,川流不息,男女皆古貌,駕車之人,多是身材魁梧的披甲金人,更有其中一座最為巍峨的宮殿,上邊有數十黃鶴盤旋不去。</p>

陳平安沒來由感慨一句,人言神物老愈靈。</p>

尋常的海市蜃樓,多是暢通無阻的幻境,隻是這一處海市,顯然並非如此,靈氣流轉,假象近乎真相,彩衣渡船似乎遇到過這座海市蜃樓,毫不猶豫就選擇繞道而行,不曾想繞行百餘裡之後,海市蜃樓景象始終攔阻去路,有那地仙修士不知輕重利害,想要去一探究竟,被管事黃麟勸阻下來,說這頭垂死大蜃,隱藏極深,連那仙人蔥蒨追尋數月之久,都始終尋覓不見蹤跡,再者這頭妖物,如今處於"道散"境地,類似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魂飛魄散,已經壓抑不住自身的道氣外瀉,深陷海市其中,尋常破障符根本無用處,而且那頭大妖今天如此作為,極有可能是凶性畢露,要在大道消亡之前,選擇與渡船拚個魚死網破。</p>

渡船外壁彩繪女子一一現身,青竹劍陣更是開啟,飛劍如雨,破開那些大蜃吞吐顯化的雲霧瘴氣,宛如一艘袖珍劍舟。</p>

渡船前方,憑空出現一座雲氣蒼茫的宮闕,還懸了一掛白虹。</p>

這讓那黃麟神色劇變,世俗人間的白虹,興許談不上如何怪異,但是此地白虹,兵氣也。</p>

那頭大蜃當真要不再隱藏行蹤,終於暴起殺人了。</p>

隻是不知自家這條渡船,能否支撐到仙人蔥蒨的馳援解圍。</p>

陳平安微微皺眉,按照聖賢的解字之法,虹字,作兩頭蛟龍解,故而以蟲字旁。</p>

陳平安凝神望去,那條白虹果真有正副兩道,分出了虹霓雌雄。古人將虹霓視為天地之淫氣,就像那遠古月宮蟾蜍,是月魄之精光之屬。</p>

黃麟站在船頭,現出了一尊身高百丈的儒衫法相,黃麟真身則以手指作刀,割破手心,以本命鮮血作為符籙的丹書材質,當黃麟在手掌寫字之時,法相高居一手,掌心處便顯化出一張金色符籙,黃麟一邊靜心凝氣書寫文字符,一邊朗聲道:"仙官敕六丁,檄水臣蛟蜃。"</p>

百丈法相手心處,言出法隨的十個符籙大字,金光流淌,映徹四方,雲霧瘴氣如被大日照耀,方圓數裡之地,瞬間似積雪消融一大片。</p>

黃麟再割破手心,沉聲道:"遠持天子命,水物當自囚!"</p>

法相手掌處,環有層層日暈,金光驀然綻放,落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更似一大鍋滾燙沸水灑落風雪中。</p>

在海市蜃樓當中,一座坊市轟然倒塌,一個偷偷潛伏其下的龐然身影,一閃而逝。</p>

一位跨洲遠遊的乘客,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金丹瓶頸劍修,大笑道:"為黃道友助陣斬妖!"</p>

隻是這位劍修的練劍路數,頗為古怪,竟是在一處觀景台上,腳踩罡步,雙手掐劍訣,這才輕輕一呼氣,口吐一枚瑩瑩光彩的劍丸,去勢極快,離開渡船百丈之後,原本長不過三寸的劍丸,驀然變為一把銘刻有仙家墨籙的漆黑巨劍,而那金丹劍修,依舊步罡踏鬥不停,最終腳下踩出一道北鬥符陣,更有一條青魚浮水而出,劍修一腳踩在那尾青魚背脊上,劍訣落定收官時,念念有詞,"山人跨魚天上來,識者珍重愚者猜。手中電擊倚天劍,直斬長鯨海水開。"</p>

那把去往宮闕與白虹的本命飛劍,劍光流彩,拖曳出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將,手持墨色巨劍,電光交織,一神靈一飛劍,直斬而去,試圖將那白虹連同蜃樓一並斬開。</p>

一擊過後,聲響作雷鳴,風卷雲湧,氣機激蕩,連渡船都轟然震動,晃蕩不已。</p>

金丹劍修吐出一口血水,伸手扶住欄杆,趕緊以心神收取飛劍,不曾想一股遮天蔽日的瘴氣瘋狂湧出,將那本命飛劍一裹,竟是天地隔絕一般,斷開了劍修與本命物的牽連,劍修臉色慘白無色,心神震顫不已。黃麟立即施展神通,幫著劍修尋覓那把消失無蹤的飛劍。</p>

陳平安早已輕輕加重腳上力道,使得相鄰兩座屋子都安穩如常,不受那道氣機殃及。</p>

隻不過與渡船其他修士不同,陳平安的視線沒有去尋覓那個障眼法的龐然身形,而是直接盯住了海市東南一角的天幕處。</p>

陳平安抬起左手,運轉水字印,五雷攢簇,造化掌中,陳平安沒有直接祭出這道完整雷法,而是選擇了其中一記水法天雷,主役雷致雨,鎮壓一切作祟大蛟、毒蛇、惡蜃等水裔之屬,行雲布雨,興風起浪,職掌水府。</p>

陳平安手腕一個猛然擰轉,這道凝為珠子大小的水雷,去勢極快,比那位金丹瓶頸地仙的本命飛劍,更勝一籌,以至於彩衣渡船上沒有修士察覺到這點異樣,所以等到那記水雷,從氣象不顯,到筆直一線,再到轟隆作響,猶如天雷震動,落下大劫,渡船眾人都誤以為是那管事黃麟的術法神通。</p>

與此同時,陳平安左手再攢一記雷局,右手凝氣為劍,合成一道"斬虹符"。</p>

先前水雷,砸中那頭大蜃的藏身之處,不作重傷想,隻是一個敲門做客的舉動。</p>

但是隨後這道先禮後兵的斬虹符,就聲勢驚人了,先前那位步罡踏鬥的金丹劍修傾力一擊,也隻是讓那掛懸在宮闕上方的白虹晃了一晃,當擁有雷局天威加持的斬虹劍符現世,海市蜃樓之中,就像出現了一道憑空破開小天地的纖細劍光,一劃而下,將那兵氣白虹連同仙家宮闕一斬而斷,再有雷局綻放,兩物當場崩碎。</p>

人未去。</p>

雷局、劍符已經開陣功成。</p>

天地清明,氣象一新,再無海市蜃樓障眼攔路。</p>

大蜃潛入海底深處,海麵上掀起驚濤駭浪,被混亂氣機牽扯,哪怕有山水陣法,彩衣渡船依舊晃蕩不已。</p>

那金丹劍修驚喜萬分,在一處稀薄雲霧中,感知到了一粒劍光,趕緊以心念駕馭那把本命飛劍返回竅穴溫養。</p>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輕輕攥拳,收起一記新劍訣,放棄了追殺那頭大蜃的打算,因為仙人蔥蒨肯定已經在趕來的路上。</p>

那金丹劍修抱拳朗聲道:"金甲洲劍修高雲樹,謝過劍仙前輩相救!"</p>

寂然無聲,並無回應。</p>

高雲樹隻當是那位劍仙高人不喜客套,厭煩這些繁文縟節,便愈發欽佩了。</p>

心想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劍仙,既然會乘坐這條烏孫欄渡船,就肯定是自家金甲洲的前輩了。</p>

陳平安關了窗戶,繼續在屋內走樁練拳。</p>

彩衣渡船那邊有一位年輕女修,送來幾壺上好的仙家酒釀,她敲門的時候,神色古怪。</p>

她顯然想不明白,為何供奉黃麟會對這個貪生怕死的桐葉洲修士,如此禮待。</p>

陳平安與她道了一聲謝,沒有客氣,收下了酒水,然後好奇問道:"敢問姑娘,一壺酒水,市價如何"</p>

管事黃麟應該有所察覺,隻是不道破罷了。</p>

那女修似乎給氣得不輕,擠出一個笑臉,反問道:"客人你覺得彩衣渡船會買自家酒水嗎"</p>

陳平安將那幾壺仙家酒釀放在桌上,與先前所買酒水不一樣,這幾壺,貼有烏孫欄秘製彩箋,若是撕下來轉賣他人,估摸著比酒釀本身更值錢。</p>

陳平安走樁完畢,腳步極輕,出拳極慢,已經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天一夜,陳平安睜眼後,以心聲與兩撥孩子言語,然後去打開門,很快九個孩子就陸陸續續趕來這間屋子。</p>

虞青章手裡拿了本書。</p>

賀鄉亭與虞青章並肩而立。</p>

孫春王好像比較不合群,所站位置,離著所有人都有些微妙距離。</p>

這三個孩子,至今還沒有在陳平安這邊說過一句話,私底下也沉默寡言。</p>

陳平安大致猜得出些緣由,也不願去刨根問底。</p>

一座劍氣長城,不是人人都對隱官心懷好感,而且各有各的道理。</p>

陳平安說道:"你們各有劍道傳承,我隻是名義上的護道人,沒有什麼師徒名分,但是我在避暑行宮,翻閱過不少劍術秘傳,可以幫你們查漏補缺,所以你們以後練劍有疑惑,都可以問我。"</p>

陳平安眼角餘光發現其中兩個孩子,聽到這番言語的時候,尤其是聽到"避暑行宮"一語,眉眼間就有些陰霾。陳平安也隻當不知,假裝毫無察覺。</p>

何辜小聲問道:"曹師傅,先前路過海市蜃樓,那道淩厲至極的劍光,是不是對不對"</p>

何辜。個子最高,腰間彆有一把鍛煉極佳的短劍"讀書婢",應該不是劍坊鍛造之物,而是家傳或是師傳。而且為何辜傳下此劍之人,對浩然天下的怨氣,肯定不小。</p>

於斜回難得說句好話,"驚心動魄,蕩氣回腸。"</p>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不是。"</p>

又是墨籙又是神將的,不敢冒認。</p>

姚小妍有些惋惜。</p>

陳平安說道:"到了桐葉洲,登岸後,如果有我覺得比較棘手的意外,你們務必立即進入小洞天,不要有任何猶豫。"</p>

程朝露突然怯生生問道:"我能跟曹師傅學拳嗎保證不會耽誤練劍!"</p>

雙手負後的白玄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道:"真是小狗腿。曹師傅會什麼,就屁顛屁顛跟著學什麼。"</p>

這孩子在白玉簪子小洞天的時候,喜歡與人自稱小小隱官。</p>

隱官陳平安。小隱官陳李。那麼他就隻好是小小隱官了。</p>

隻是出來後,見著了真隱官,白玄反而不提這茬。</p>

陳平安對那小胖子程朝露笑著點頭,"當然可以。拳理劍理兩相通,練拳與練劍,當然是有界線的,卻不是山與遠山、永遠不相見的那種,而是高山與遠水的關係,隻要兩理一通,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反而能夠相互裨益,愈發砥礪皮囊與魂魄。"</p>

說到這裡,陳平安停下話頭,對其他人說道:"都回去練劍就是了,有想聽拳法閒話的,可以留下。"</p>

結果隻有程朝露留下了。</p>

陳平安讓小胖子坐下,點燃桌上一盞燈火,程朝露小聲道:"曹師傅,其實賀鄉亭比我更想練拳,隻是他抹不開麵子……"</p>

陳平安擺擺手,不讓程朝露多說此事,繼續先前自己的話語,"出拳遞向天地,是往外走,溫養拳意在身,是往內走,兩者缺一不可。"</p>

一個小姑娘腳步匆匆,去而複還,輕輕敲門,程朝露趕緊跑去開門,是那納蘭玉牒,她一手肘撞開小胖子,由她來關了門,這才落座一旁,再次取出了筆紙,正襟危坐,眼神示意隱官大人可以繼續言語了。陳平安笑道:"方寸物很珍貴,最好攜帶在身。"</p>

小姑娘立即抄錄在紙上。</p>

陳平安有些無奈,也不去管她,說道:"如果練拳隻練筋骨血肉,不去煉神意溫養體魄,就是隻會剮掉一個人精氣神的下乘路數,境界越高,出拳越重,每次都會傷及武夫的魂魄精元,很容易落下病根,積攢隱患一多,次次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如何能夠長久尤其是動輒傷敵斃命的凶狠拳路,武夫一旦不得其法,就好似招邪上身,神仙難救了,學拳殺人,到最後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打死了。"</p>

"所以在我家鄉,又有‘傳徒先傳藥,無方非親傳’,以及‘窮學武富練武,一人習武耗去三代財’的兩個說話,都是山下江湖流傳很廣的老話,當然是有道理的。"</p>

"程朝露,你要是真想學拳,沒有問題,不過要從走樁、立樁學起,比較枯燥乏味,如果哪天覺得練拳沒勁,也不用為難,擔心會被我訓斥,專心練劍即可。"</p>

程朝露聽得兩眼放光,滿臉漲紅,激動萬分道:"曹師傅,我肯定會好好練拳的,隻要有曹師傅一小半的拳法能耐,就心滿意足了。"</p>

納蘭玉牒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難。"</p>

陳平安笑道:"如。"</p>

小姑娘很聰慧,立即跟上一個字,"登。"</p>

小胖子哀歎一聲,"天。"</p>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p>

隨後一路無事,風平浪靜,彩衣渡船從海上掠過了陸地上的千重水萬重山,隻是哪怕從渡船俯瞰許久,人間依舊炊煙寥寥,唯有青山未老,綠水長流,飛鳥與白雲共留客。</p>

最終在一個夜幕中,渡船落在了桐葉洲最南端,那座從廢墟中重建的仙家渡口所在,曾是一個破碎王朝的舊渝州地界。</p>

故國舊山河,城春草木深。</p>

先賢古語有雲,思君不見君,下渝州。</p>

陳平安從窗口坐回桌旁,怔怔看著桌上那盞燈火。</p>

俗子無長生,三萬六千日,夜夜當秉燭。</p>

一陣敲門聲響起,門外小姑娘有些雀躍,說曹師傅,咱們到了,可以下船嘍。</p>

陳平安應了一聲,站起身,由著那盞燈火繼續亮著,抬起手,施展術法,將一頂鬥笠戴在頭上。</p>

開了門,帶著孩子們走下渡船,回頭望去,黃麟似乎就等他這一回望,立即笑著抱拳相送,陳平安轉身,抱拳還禮。</p>

走出一段路後,陳平安突然蹲下身,伸手抵住地麵,然後輕輕抓起一把土壤,收入袖中,會帶回家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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