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8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1 / 2)







路邊蹲著的老道人,剛啃完手中一半西瓜,半生不熟的,滋味一般,剛要拎起另一半,聽到這倆名字後,一哆嗦,再一個彎腰,一個探臂抄手,手背貼地,掌托西瓜,如仙人手掌山嶽,怎就不是神仙風範了,老道人撫須而笑,瓜是不熟不甜,一身道法術法尚可,不曾生疏了半點。</p>

不過所謂倆名字,與那相逢投緣、關係莫逆的陳小道友沒啥關係,是飛升城,以及寧姚。</p>

劍仙什麼的,老道人見過太多。</p>

可是一整座天下的板上釘釘第一人,分量可比青牛道士當下手中的半個西瓜重多了。</p>

大玄都觀那位孫老哥,才是青冥天下的第幾人好像是第五</p>

符籙於玄,咱那於老弟,兩大袖子裝滿了符籙,才是浩然第幾人好像具體第幾,至今都沒個確鑿說法反正名次還很靠後就是了。</p>

寧姚如果隻是劍氣長城的寧姚,倒也還好,所謂的未來大道可期,終究隻是意外重重的未來事。可是一個已在飛升城的寧姚,一個已是飛升境的寧姚,就是真真切切的眼前事了。</p>

既然已經在那第五座天下,給她成功躋身了飛升境,那麼就意味著在以後的修行路上,隻要在千八百年之內,寧姚暫時彆去文廟撒潑,或是彆去白玉京問劍,她就再無意外了。</p>

所以如今寧姚仗劍遠遊浩然,她的離鄉,那是帶著一身"天下大道"來的。什麼是過江龍,這就是了。</p>

老道士忍不住轉過頭,顧不得會不會給那陳小道友記仇,仍是忍不住瞥了眼那個背劍匣的遠遊女子,多看一眼都是賺啊。</p>

老江湖何謂老江湖,就是人生路上見過誰,與誰喝過酒,呼朋喚友,與誰過招,切磋過道法。天高地闊的,一位修道之人,曾經贏過誰,未必如何,曾經輸給誰,反而說不定是一樁長臉的事。</p>

呔!那陳小道友,小賊好膽識,竟然還對寧仙子動上手了!</p>

寧仙子,可以出劍了,剁了他那一雙狗爪子啊,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豈不是教外人白白看笑話……等會兒,今夜這事誰能傳出去那陳小道友,該不會翻臉,與那寧仙子吹啥枕頭風,讓她來個殺人滅口吧罷了,一雙人間除此再無的神仙眷侶,天造地設一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羞煞明月,正合時宜。</p>

貧道多餘了。</p>

還是吃瓜罷。</p>

陳平安輕輕抱住寧姚,很快就放開她,後退一步,"怎麼來了"</p>

她鬢角耳邊有些紅暈,什麼脂粉,什麼描眉,什麼梳妝打扮,哪裡需要。</p>

寧姚將手中長劍還給陳平安,說道:"是不是太托大了佩劍都敢交給彆人"</p>

陳平安接過那把夜遊,背後身後,笑道:"封君老神仙,曠達磊落之輩,交出佩劍夜遊,我很放心,不比自己背劍在身差了。"</p>

寧姚有些疑惑,封君</p>

陳平安背對那啃草青牛和啃瓜老道,與寧姚眨了眨眼睛,提醒道:"就是在劍氣長城,與你提到過的那個青牛道長,其實也是這位老神仙,最早提出了‘外用符籙內煉丹,陰陽相濟術道兼’。隻可惜老道長收徒門檻太高,吃虧太多,才未能真正揚名數座天下。世人多是德不配位,才不配名,封君老神仙剛好相反,教人打抱不平。"</p>

寧姚哦了一聲,"我當是誰,原來是你以前提過的四位道門前輩之一。"</p>

遠遠蹲著的老道人,其實一直豎起耳朵,這會兒聽得兩眼放光,雙肩微顫,手中這瓜,餘味無窮,甜是真甜。</p>

哪四位</p>

東海觀道觀的那個臭牛鼻子,大玄都觀的孫懷中,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這就已經五個了。</p>

不管貧道擠掉哪個,都是燒高香的美事啊,四人墊底都成。</p>

陳小道友先前在那鳥舉山,與自己閒聊,怎的不提這茬,不夠以誠待人啊。既然心中早有這份敬仰,藏掖作甚</p>

年輕人臉皮子太厚,肯定不行,太薄,更不好。</p>

當時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旋轉不定,瞧著挺滲人的,害得貧道差點誤以為真遇見了那個曹沫,再一手掌心聚五雷正法,耍來耍去,無非就是"正宗"二字,咋的,是一位桃木劍擱家裡忘了捎帶的天師府小貴人啊。不曾想原來都是誤會。</p>

像那雲雁草蟲擾人夢,鐵馬冰河入夢來,如此這般的誤會,倒也不失美好。</p>

神清氣爽的老道人,立即丟了手中瓜,抖了抖雙袖,輕輕咳嗽一聲作為提醒,才緩緩起身,麵朝那對年輕男女,老道人沒忘記後腳跟一磕,將地上剩餘瓜皮一腳踹飛。</p>

老道人撫須而笑,瞥見那女子飛升境後,略作思量,還是半點不虧心,打了個稽首,朗聲道:"貧道封君,道號青牛。"</p>

陳平安破例還了一個道門稽首。</p>

寧姚抱拳回禮,"晚輩寧姚,幸會道長。"</p>

老道人笑聲爽朗,這趟白眼城的勞碌奔波,能夠親眼見到這雙璧人仙侶,終於有情人終成眷屬,值了值了。</p>

陳平安從袖中撚出那道青紙材質的賣山券,老道人眼尖,瞧見了賣字改為買,背麵顯出"且停亭"三字,老道人打了個激靈,那個擔任條目城老天爺的李十郎,風流是風流,卻不是什麼好商量的人,尤其是做起買賣,精明得一塌糊塗,陳小道友竟然能從他手裡拿到此物夜航船十二城,除了那容貌城邵寶卷還是個雛鳥,其餘十一位老城主,各有各的性情脾氣,各有各的大道神通,可都不是什麼省油燈。</p>

陳平安再撚出一張符籙,交給老道人,"換劍為符,買賣依舊。"</p>

老道人啞然,接過手中那張跌份兒的黃紙符籙,隻得點頭答應下來,繼續幫忙這小子打探那個消息。</p>

陳平安帶著寧姚來到一座條目城涼亭內,匾額且停亭。</p>

白眼城的夜幕小路上,老道人哀歎一聲,閒來無事,撚起那符籙一瞧,立即凝神屏氣,以道袍大袖一卷,瞬間將符籙收入袖中。再伸手一抓,懷抱一物,走向那坐騎,青牛臥地,老道人坐上牛背,青牛起身,緩緩而行,老道人一手托瓜,一手輕敲幾下,側耳聆聽,自言自語道:"天地氤氳,萬物化醇。大音希聲美矣,大中至正粹然……肯定甜!"</p>

涼亭外的台階下,站著那位出身胭脂神府的李十郎侍女,秦子都與陳平安和寧姚施了個萬福,然後她取出一張梧桐葉,笑道:"以後陳先生可以憑此此物,往來於城門與涼亭。隻是還需謹慎使用,一旦筆畫用儘,城主就要按例收回此亭了。"</p>

陳平安果然發現那道買山券的紙上背麵,原先三字"且停亭",且字已經少去一豎,而整個停字都已消失。陳平安與那秦子都笑著點頭,再伸手一抓,從她手中隔空取物,拿過那一葉梧桐,正反銘刻有府癢生和識字農,府字已經少去一點,大概與買山券一樣的規矩,每用一次,就會少去一筆畫。至於為何少了個"停"字,肯定是自己這趟違例犯禁去往無用城,夜航船和條目城</p>

陳平安笑道:"謝過秦姑娘。"</p>

秦子都嫣然笑道:"陳先生喊奴婢為碧玉即可。"</p>

陳平安微笑不言,很想說一句我們又不熟,喊我陳劍仙即可。</p>

寧姚雙手負後,仰頭望向那涼亭的匾額和楹聯。</p>

陳平安略作思量,不著急離開此地,再次取出那道買山券,問道:"此物可以換取幾個答案買山券兩字,每減去一筆畫,勞煩秦姑娘為我解一惑,如何"</p>

因為有一位飛升境劍修在,城主肯定不好隨便窺探此地,所以秦子都沉默片刻,稍稍起念,似乎得到了城主李十郎的許可,點頭又搖頭,道:"可以買賣,不過規矩要改一改,買山券還剩下兩個字,陳先生隻能問兩個問題。至於且字少去的那個筆畫,城主說就當是送給寧城主的一份見麵禮了。"</p>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答應下來。對於條目城的這座且停亭,陳平安一開始就沒想著長久占據。這條夜航船,就不是什麼久留之地。</p>

刹那之間,秦子都下意識側過身,還不得不伸手擋在眼前,不敢看那道劍光。</p>

原來是那個一言不發的女子劍仙,毫無征兆地拔劍出鞘,一劍斬開了條目城的天地禁製,循著秦子都的那道心念,直接去找城主李十郎。</p>

而那個青衫背劍的年輕男人,繼續留在原地,好像沒事人一樣,微笑問道:"敢問秦姑娘,夜航船有哪些城池小天地"</p>

被狠狠算計了一遭的秦子都,惱火不已,怒道:"你們兩個,是事先約好了的!"</p>

陳平安搖搖頭。</p>

還真沒有。</p>

來時路上,他隻是與寧姚隨口說了些條目城見聞和遭遇。</p>

秦子都瞪了眼那人,沉聲道:"上四城,鴻毛城,條目城,雞犬城,規矩城!"</p>

陳平安打斷她的言語,"勞煩秦姑娘一並加上四城的彆稱"</p>

秦子都不言語。</p>

陳平安就挪步走到涼亭台階上,落座後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略微佝僂,可是比起剛入城那會兒,要神色閒適許多,整個人顯得鬆鬆垮垮的,很懶散。</p>

秦子都說道:"四城彆稱,結果城,無涯城,得道城,山上城。"</p>

陳平安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先前路過,瞧見大河畔問津處,有高冠男子,龍賓,遠處再跟隨一位差點出劍的劍客扈從,是那雞犬城了。隻是不知為何,水心處大石,為何會關押著那頭雪白色的心猿。所以這座雞犬升天的得道城,哪怕城主不邀請,都必須得去了。</p>

"中四城,白眼城,靈犀城,垂拱城,太平城。彆稱無用城,第一城,家譜城,甲子城。"</p>

陳平安已經逛過了那垂拱城,當時大殿外有個憊懶漢子坐在台階上,隻是轉頭看了眼殿內,沒有半點阻攔自己的意思。</p>

禦風經過天上廊橋處,有那清苦女子和鹿角少年並肩而立,多半是彆稱第一城的靈犀城了。寓意船外文無第一,夜航船上偏偏有</p>

秦子都說出最後四城,"下四城,本末城,推敲城,雜項城,容貌城。彆稱荒唐城,一字城,爭渡城,聲色城。"</p>

陳平安問道:"如何去往彆處城門"</p>

"隻說在我條目城內,隨便找家書鋪,以某個勘驗過後的條目,換取一道通關文牒,再與店主說去何城,即可通行無阻。"</p>

陳平安雙指突然撚住買山券的最後一個亭字,硬生生止住了紙上亭字的緩緩消逝,笑道:"秦姑娘隻說了條目一城的出城方式,這樁買賣就不公道了。其餘十一城的關牒由來呢"</p>

陳平安攤開手掌,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隻手中的買山券,"鴻毛城,雞犬城,白眼城,規矩城,垂拱城,靈犀城……算了,將此城換成容貌城,打個對折,總計六城。"</p>

秦子都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掌,彎曲兩指,"最多三城,而且必須是雞犬城,白眼城,本末城,沒得商量了。我就不信陳劍仙能夠時時刻刻攥住這道賣山券。"</p>

雞犬城和白眼城,與條目城關係不錯。何況雞犬城劉城主,本就有意讓此人去那邊做客。</p>

而那處處荒唐還敝帚自珍的本末城,與條目城一向關係最差。就讓這個不講規矩的惹禍精,隻管去那邊興風作浪去。</p>

陳平安收起雙手,沒來由改口道:"那這筆買賣就當沒做成,我與秦姑娘換個小問題,那邵寶卷是哪裡的城主"</p>

秦子都鬆了口氣,說道:"是那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p>

陳平安看著對方的神色,笑問道:"是不是有了條目城的關牒,如今也未必能去容貌城了"</p>

秦子都點點頭。</p>

邵寶卷是一城之主,當然可以閉門謝客。</p>

陳平安鬆開指尖的買山券,正反兩邊的文字,就此消散天地間。</p>

但是那張貨真價實的青色符紙,卻留在了陳平安手中。</p>

秦子都恨恨道:"陳劍仙若真是城主認為的那種迂腐刻板之輩,倒也好了。"</p>

她的言下之意,當然是這個精明算計的陳先生,不當商賈當劍仙,太不像話了。</p>

陳平安笑了笑,道:"正因為不是,我才能一步一步走到這裡來,坐在這且停亭台階,與秦姑娘客客氣氣說話,做著和氣生財的買賣。"</p>

秦子都疑惑不解,卻未深思什麼。隻當是這個年輕劍仙的話說八道。</p>

陳平安起身,走下台階,轉頭望向那匾額,輕聲道:"名字取得真好,人生且停一亭,慢行不著急。"</p>

秦子都嗤笑不已,既然如此喜歡,為何還要做那樁買賣,交還此亭給條目城過客能夠在此落地紮根,就等於多出了一張保命符。杜秀才、青牛道士之流,可都是好不容易才攢出各自的一份家業,而且相較於且停亭這種近乎實物的一方山水地盤,什麼彆有洞天,隻是聽著玄妙、看著花俏而已,依舊遠遠不如這座涼亭。</p>

他如今手中隻剩下那一葉梧桐,以後來也能來此處,可是一座且停亭卻已經物歸原主了。</p>

不過秦子都依稀記得,當此人先前在條目城大街上,聽聞自家城主是李十郎後,眼神當中有過一絲明亮光彩。</p>

不過年輕人很快就有些臉色尷尬,大概是這輩子修行順遂,從不曾如此被人當眾冷落過眼中還閃過一抹黯然,不過稍縱即逝,好像從未有過。秦子都當時因為厭煩那個雞犬城的墨錠兒,又實在好奇這個條目城的過客劍仙,所以才將這些不易察覺的細節,看得真切。</p>

秦子都沒來由又記起一事,好像城主兩次去見那青衫劍仙的時候,年輕外鄉人與李十郎並肩而行,數次欲言又止,眼角餘光卻一直在那兒偷偷打量。</p>

隻等城主取出那道買山券,年輕劍仙這才恢複正常神色,開始做起了買賣。</p>

在城主現身去往大街之前,副城主當時還調侃一句,年輕人瞧著性情很沉穩,照理說不該如此沉不住氣,看來一口一個《性惡篇》,一口一個從條目城滾蛋,被十郎你氣得不輕啊。</p>

一處庭院,不及三畝,地隻一丘,故名芥子。</p>

寧姚仗劍一步跨出,來到那小園門口,眼神淩厲得有些出乎尋常,格外不講道理了。</p>

她與什麼條目城,什麼李十郎,沒有半點關係。</p>

但是陳平安有。</p>

曾經她家鄉的城頭上,在那三輪明月下,寧姚坐在那個人身邊,他一得閒,就經常會拿起身邊珍藏的一些書籍,多是些早年積攢下來的文人筆劄,其中就有一部《畫譜》。陳平安當然沒有與她說過什麼青牛道士,但是他趴在城頭上,經常拿出那部畫譜曬月亮,偶爾抬頭,與與寧姚信誓旦旦說過,這個李十郎,真是神仙中人,除了有件事不能學,其他學問,真是讓人神往,實在太厲害了。所以自己的竹簡上,就一字不差刻了那篇《交友箴》。"休提封侯事,共醉斜曛裡"也寫得漂亮,李十郎說那治學文章、傳奇戲文的區彆,更是說得極好,原來跟與人講道理是差不多的道理。</p>

尤其是李十郎做生意,更是一絕。隻是在彆地書商版刻書籍這件事上,稍稍有些氣量不是那麼大。可惜如何都遇不著這位李先生了,不然真要問一問這位十郎,真有那麼窮酸落魄嗎,當真是文章憎命達不成再就是李先生出生那會兒,真遇到了一位仙人幫忙算命嗎當真是星宿降地嗎是祖宅地盤太輕,搬去了家族祠堂才順利誕生嗎若是李十郎好說話,就還要再問一問,先生發跡之後,光耀門楣了,可曾修繕祠堂,說不定可以在兩處祠堂匾額裡邊,孕育出那香火小人呢。</p>

寧姚就想不明白了,這樣的一個李十郎,當年城頭上,怎麼能讓他絮絮叨叨個沒完,至於嗎</p>

到了這條目城,真見著了李十郎,又如何還想與那李先生問那些昔年的一個個心中疑惑嗎</p>

她最清楚不過,陳平安這輩子,除了那些親近之人掛念在心頭,其實很少很少對一個素未蒙麵的陌生人,會如此多說幾句。</p>

李十郎與擔任副城主的那位老書生,一起走出畫卷當中的芥子園。</p>

李十郎皺眉問道:"有事"</p>

寧姚點頭道:"有事。"</p>

李十郎笑問道:"何事"</p>

寧姚轉頭望向那個白發老人,說道:"與老先生無關,有請前輩挪步避讓。"</p>

年邁書生微笑道:"好的好的,理當如此。"</p>

李十郎立即伸手抓住老友袖子,老書生使勁一揮袖子,走了。</p>

一瞬間,天地間皆是劍光。</p>

以至於整條夜航船,都被一道劍光破開了個巨大窟窿,山巔那位文士歎了口氣,心意微動,縫補渡船缺漏。</p>

所幸這條渡船的存在方式,類似曾經的那座劍氣長城。</p>

這也是夜航船的大道根本之一。而陳平安在條目城悟出的渡船學問在"交互"二字,也是其中之一。</p>

蒲團上邊的僧人也睜開眼,伸了個懶腰,就要起身,中年文士笑道:"暫時還不用。"</p>

白發老人重返原地,忍俊不禁,隻見城主李十郎手中拿著本稀爛的畫譜,天地間四麵八方,不斷有書頁碎片聚攏而來。</p>

老書生嘖嘖稱奇,打趣道:"被一座天下的第一人問劍,也算咱們條目城的一樁美談了。這麼一想,我都不舍得卸去副城主職務了,再當個幾百年便是。"</p>

且停亭那邊。</p>

寧姚一步跨出,重返此地,收劍歸匣,說道:"那芥子園,我瞧過了,沒什麼好的。"</p>

陳平安笑著點頭,雙手揉了揉臉頰,難免有些遺憾,"這樣啊。"</p>

然後陳平安就要拈起那片梧桐葉,帶著寧姚去往城內客棧。隻希望小米粒彆學當年的裴錢,見麵就磕頭。</p>

寧姚突然說道:"不與碧玉姑娘道聲彆"</p>

陳平安啞然。</p>

秦子都擠出一個笑臉,顫聲道:"不用。"</p>

陳平安手中梧桐葉光彩一閃,與寧姚就到了城門口,一起走向城內那客棧。</p>

條目城並無夜禁,但是相較於白天街上的熙熙攘攘,還是略顯冷清,街邊已經沒了攤子,大小鋪子也都已關門,隻有幾處酒樓,還有燈火和喧嘩聲。</p>

寧姚沉默片刻,說道:"我不該出劍的。"</p>

陳平安握住她的手,"兩可之事,沒什麼該不該的。"</p>

寧姚望向兩旁街道,"這就是學問能賣錢的條目城"</p>

陳平安點頭笑道:"很好啊,不愧是李十郎。"</p>

到了客棧大門那邊,裴錢和小米粒在門口等著了。</p>

一直故作鎮定的小米粒一下子著急起來,一張因為繃著太久、稍稍用力過多的笑臉,傻乎乎望向好人山主身邊的那個女子,一手使勁扯著裴錢的袖子,使勁跺腳,笑臉不變絲毫,急哄哄道:"裴錢裴錢,不然我還是磕頭吧,不然總覺得禮數不夠唉。"</p>

裴錢踮起腳跟,與師父師娘遠遠招手,一邊小聲道:"真不用。"</p>

小米粒再繃不住那個笑臉,苦著臉道:"真不用啊"</p>

裴錢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腦袋,柔聲道:"真不用。以後曹晴朗和景清在身邊的時候,你見著了師娘,再磕頭補上。"</p>

小姑娘撓撓臉,記住了。</p>

寧姚抖了抖手腕,陳平安隻得鬆開手。</p>

到了客棧那邊,寧姚先與裴錢點頭致意,裴錢笑著喊了聲師娘。</p>

寧姚彎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笑道:"在我家鄉,人人都知道啞巴湖酒,能讓很多劍仙喝得說不出話來,隻能繼續喝酒。"</p>

小米粒使勁點頭,然後後退一步,一手迅速伸入袖中,最後摸出一大把瓜子,高高舉過頭頂,雙手奉上,大聲道:"山主夫人,請嗑瓜子!"</p>

寧姚有些意外。</p>

陳平安忍住笑。</p>

一行人進了客棧,櫃台夥計剛瞧見那青衫書生詢問有無空屋子的時候,使眼色,看得夥計一臉茫然,然後就看到那人,給身旁女子使勁一肘打在肋部,就消停了。</p>

最後那個年輕男人多要了一間屋子,起先是問有沒有那獨門獨院的宅子,年輕夥計沒給好臉,明明兜裡沒幾個錢,不過是身邊跟了個好看女子,就擺闊來咱這兒了背了把劍了不起啊,真有本事咋個不上天啊。</p>

進了寧姚那間屋子,裴錢很快就拉著小米粒離開。</p>

陳平安落座後,直愣愣看著寧姚。</p>

寧姚就喊住了剛剛出門的裴錢和小米粒,說聊聊天。</p>

小米粒蹦蹦跳跳返回屋子,裴錢一臉無辜落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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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萬大山裡邊,那處山巔,一位十四境和一條飛升境,結果就隻有一棟茅屋,估計還隻是老瞎子的棲身之所,大概也算那修道之地,如今收了個隻認半個師傅的開山大弟子,那麼總得有個落腳地兒。</p>

還真不是李槐過不慣苦日子,而是走江湖走多了,尤其是跟在裴錢身邊走那一遭,聽多了江湖裡邊五花八門的騙術,也見多了山下武把式的討生活不容易,怎麼看自己都像掉進了個江湖騙子窩,見那黃衣老者腿腳利索,為了打造一座嶄新茅屋,東跑西奔,劈柴砍木,據說還是一位堂堂飛升境大修士,做著這些個勾當,誰信反正李槐不信。</p>

當時隻看得李槐心生惻隱,難免心疼這位龍山公老前輩的勤勤懇懇,以及……居無定所,李槐就說新茅屋弄兩間屋子,咱們一起住,而且他可以搭把手,一起搭建個住處,反正能遮風擋雨就成。</p>

結果那黃衣老者一聽李槐要幫忙,就跟起了一場大道之爭差不多,老人義正言辭,死活不讓,說少爺是千金之軀,雙手豈可觸碰這些下作活計。還說他哪敢與少爺住一塊兒,隻會打攪少爺的讀書,而且籬笆柵欄那邊,其實挺涼快的。</p>

於是在那老人忙活的時候,李槐就蹲在一旁,一番攀談,才知道這位道號龍山公、暫名耦廬的飛升境老前輩,竟然在浩然天下遊蕩了十餘年,就為了找他聊幾句。李槐忍不住問前輩到底圖啥啊老人差點沒當場淌出十斤辛酸淚當酒喝,低頭劈柴,神色落寞得像是座孤零零山頭。</p>

原來這位黃衣老者,雖然如今道號龍山公,其實早先在蠻荒天下,化身無數,化名也多,桃亭,鶴君,耕雲,加上如今的這個耦廬……聽著都很雅致。</p>

隻是每次李槐都不知道老前輩哪裡說錯了,就會莫名其妙響起一連串爆竹聲,然後被迫現出原形,滿地打滾,要麼被那半個師父的老瞎子一腳踹出山頂。就這麼坎坎坷坷的,好不容易等到茅屋建好了,果真隻有李槐一人的住處,因為對屋成了李槐的書房,李槐瞥見那些讓人頭疼的書籍後,結果老人還問他缺啥書,可以幫忙找來補上,再珍稀的孤本善本,隻要是在蠻荒天下有,那就都沒問題。李槐當時就覺得這位老前輩混江湖混不開,是有理由的。我李槐像是一塊讀書的料嗎</p>

今天在那書房屋內,又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吳逢時"的黃衣老者,今天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都沒敢打攪自家少爺治學當聖賢,沉默良久,見那李槐放下手中書本,揉著眉心,老人由衷佩服道:"少爺年紀不大,心境真穩,果然是天生神異。不像我,這大幾千年的歲數了,真是活到狗身上去。"</p>

至於為何取名吳逢時,當然是為了討個吉利好兆頭。希望多了個李槐李大爺,他能夠沾點光,跟著時來運轉。</p>

李槐放下書本,實誠道:"什麼收徒什麼拜師,我就沒當真啊。不管瞎子老前輩為什麼願意收徒,我不還是那麼個我。如果我讓他失望了,對不住,還能如何。沒讓他失望,我當然也高興,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反正也不用謝我,都是半個師徒了嘛,瞎客氣什麼。"</p>

一口一個瞎字,聽得黃衣老者膽戰心驚,李槐這大爺多半沒事,自個兒保管有事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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