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7章 舊黃曆(2 / 2)







隻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兵家初祖,與陳清都、龍君觀照之外的一大撥劍修,再加上一部分蠢蠢欲動唯恐天下不亂的大妖,三者最終落敗。</p>

後來就是妖族分到了如今的蠻荒天下。</p>

蠻荒大祖帶著一個孩子在那座天下落腳後,開始登山,正是後世的托月山。</p>

當時與這對師徒同行之人,其實還有白澤。</p>

臨近山巔,老修士停下腳步,笑道:"白澤,你學問大,不如幫忙給這個孩子取個名字吧,記得討個好兆頭。"</p>

白澤低頭望向那個眼神明亮的孩子,想了想,微笑道:"就叫元吉"</p>

那會兒剛剛煉形成功的妖族孩子,總有無數的問題想要問學問最大的白澤。</p>

"那個小夫子,打架本事真有那麼大嗎那怎麼不叫大夫子呢"</p>

"你叫白澤,是因為姓白名澤嗎為什麼誰都喜歡喊你一聲‘先生’呢,師父說是出生早、年齡大的意思,那麼師父呢,又是什麼意思,真是傳道之人既為父又為師嗎"</p>

"我們分得了這塊天下,聽說好像是地盤最大唉,是因為我們立功最大嗎"</p>

在登山途中,耐心極好的白澤,一一為那個孩子解惑。</p>

走上山頂,蠻荒大祖放眼四周,最後笑道:"白澤,這座山頭還沒個名字,能者多勞,你乾脆一並命名了"</p>

光陰元在水,月落不離天。</p>

白澤就給腳下高山,取了托月山那個名字。</p>

最後白澤摸著孩子的腦袋,笑道:"一元複始,萬象更新。以後各自修行,有機會再敘舊。"</p>

白澤從托月山那邊收回視線。</p>

緋妃開口問道:"白先生這次會站在我們這邊,對吧"</p>

白澤點頭。</p>

————</p>

一隻大白鵝,從落魄山趕來鐵匠鋪子,在空中手腳撥水而來,一個站定,振衣抖袖劈啪響。</p>

吵得坐在竹椅上打瞌睡的劉羨陽立即睜開眼。</p>

簷下擺著三張椅子,剛好空著一張用來待客,崔東山一個擰轉身形,腳尖一點,身體後仰,倒飛出去,一屁股剛好坐在位置居中的那張竹椅上,連人帶椅子挪到劉羨陽身邊。</p>

然後心有靈犀的兩人,各自抬起鄰近一肘,雙方磕碰動作,眼花繚亂。</p>

"劉大哥!"</p>

"崔老弟!"</p>

坐在最邊上竹椅的一個棉衣圓臉姑娘,翻了個白眼。</p>

雙方的稱呼,竟然還都帶點顫音。</p>

崔東山抹了把嘴,伸長脖子望向龍須河那邊,"劉大哥,有麼有老鴨筍乾煲!"</p>

劉羨陽嘿嘿一笑,搓手道:"有沒有,我說了又不作數的。"</p>

餘倩月轉頭瞪眼,怒視那個癡心妄想的白衣少年。</p>

劉羨陽立即心領神會,笑哈哈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崔老弟見諒個。"</p>

然後劉羨陽好奇問道:"有正事要商量"</p>

崔東山揮了揮袖子,"沒呢,就是來這邊散散心,山上瓜子不多了,這不就得了右護法的一道法旨,讓我下山幫忙買些,嘿,按照小米粒的報價,說不定我還能掙個幾錢銀子。"</p>

劉羨陽氣笑道:"小米粒的銀子你也好意思黑下來"</p>

崔東山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吧,是右護法故意打賞給我的一筆跑山費呢。"</p>

劉羨陽點點頭,說了句小米粒的口頭禪,"機靈得很,精明著呢。"</p>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沒來由感慨一句,"都屬於劫後餘生的好時節了。"</p>

如果先生還在家鄉,不曾再次遠遊,那就更好了。</p>

劉羨陽嗯了一聲,知道緣由,卻沒有多說什麼。他主要還是怕嚇著那個假裝不在意、豎起耳朵認真聽的圓臉姑娘。</p>

崔東山是說那個老王八蛋和齊靜春,曾經在賭火神阮秀身上的那份人性,她會不會留下一絲一毫,還會不會稍稍眷念人間。</p>

不然就會於天下長日至極的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大報祭天而主日,配以月。</p>

陳平安,劉羨陽,宋搬柴,被丟到這邊的賒月,再加上異常豐沛的龍州水運,本來都是被阮秀拿來煉鏡開天之物。</p>

三人一妖族,或魂魄或氣運或皮囊,反正不管是什麼,皆被煉為一鏡,作為火神升舉登天的台階。</p>

劉羨陽曾經半開玩笑,說是李柳,替他們幾個擋了一災。因為李柳那份水神的大道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p>

劉羨陽說道:"其實不算賭,好像篤定她不會如此作為。"</p>

崔東山點頭道:"就是不知道齊靜春,最後跟她說了什麼。想不通,猜不到。"</p>

確實不是在賭什麼,而是一種對人性的相信。</p>

劉羨陽遙遙看了眼那座橫跨龍須河的萬年橋,一臉無所謂,笑道:"那就什麼都彆多想,過日子嘛,還真就有很多事情,隻能是船到橋頭自然直。"</p>

崔東山遞過去一捧瓜子,手掌傾斜,倒了一半給劉羨陽,"果然還是劉大哥最灑脫瀟灑。"</p>

劉羨陽嗑著瓜子,給崔東山一腳踩中腳背,劉羨陽立即轉過頭,揚起手掌,"餘姑娘"</p>

賒月板著臉搖搖頭。</p>

不過她的心情好點了。</p>

崔東山吐著瓜子殼,感歎道:"我那大師姐的心境,愁,估計還是得先生出馬,才能捋順了。"</p>

當年裴錢第一次遠遊歸來,身上帶著那種名叫五毒餅的外鄉糕點,之後在隋右邊那邊,雙方差點沒打起來。</p>

因為裴錢曾經在金甲洲一處鄉野村頭,看到了一塊禁製碑。</p>

碑文隻有一句話:禁止溺殺女嬰、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嬰。</p>

為何要樹立起這樣的禁製碑,當然是因為這類犯禁之事太多,地方官府才需要專門立碑製止這類慘事。</p>

重男輕女,舍棄女嬰,偷偷溺殺水中。五月初五這天誕生的男嬰,是不祥之兆,能夠帶來災殃。</p>

陳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不光是在小鎮這邊,其實在整個浩然天下,在這一天出生的孩子,尤其是男嬰,都會不受待見。</p>

崔東山嗑完瓜子,拍拍手,笑容燦爛道:"為了先生,我得與你道聲謝,至於情意嘛,都在瓜子裡了!"</p>

劉羨陽笑道:"瓜子年年有餘,越磕越有,不錯不錯。"</p>

崔東山伸長雙腿,慵懶靠著椅背,"富貴可不用儘,餘點就是積福。貧賤不可自欺,敬己就是敬天。"</p>

"第一次作揖,第一次抱拳,第一次穿靴子、彆發簪,第一次自稱先生。"</p>

"一想到先生做這些,我這個當學生的,就忍不住想笑。"</p>

劉羨陽嗑著瓜子,聽著大白鵝的言語,點頭道:"好人有晚福,吉人自有天相。按照我們這邊的老話說,就是誰家門前都會有一兩陣苦風吹過,來得越早越好,然後熬過去,就可以安安心心享福了。不然等到老得跳牆都不高了,再來陣苦風,躲不過,更熬不住。再說了,越是吃過百家飯的,就越知道天底下什麼飯都可以吃,唯獨不能吃子孫飯,所以我們這邊才有那個‘餘著’的說法嘛。"</p>

崔東山站起身,笑道:"走了,不耽誤劉大哥忙正事。"</p>

劉羨陽擺擺手。</p>

崔東山離開之前,嬉皮笑臉撂下一句,"有些事情,最好是成親拜堂之後再做,比較名正言順,隻是乾柴烈火,天雷勾動地火,那也是可以理解的。"</p>

劉羨陽笑容尷尬。</p>

賒月笑嗬嗬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p>

在大白鵝滾蛋之後。</p>

劉羨陽也就沒有繼續打瞌睡夢中練劍,跟一旁的餘姑娘說了些舊事。</p>

說小鎮這邊有個鄉俗,問夜飯,夢夜飯,因為按照小鎮鄉音,"問"與"夢"諧音。</p>

就是在大年三十夜這天,家家戶戶吃過了年夜飯,老人們就會留在家中開門待客,守著火爐,桌上擺滿了佐酒菜碟,青壯男子們相互串門,上桌喝酒,關係好,就多喝幾杯,關係平平,喝過一杯就換地方,孩子們更熱鬨,一個個換上新衣裳後,往往是成群結隊,走門串戶,人人斜背一隻棉布挎包,往裡邊裝那瓜果糕點,瓜子花生甘蔗等等,裝滿了就立即跑回家一趟。</p>

賒月問道:"是整個龍州的風俗"</p>

浩然天下九洲山下,差不多都有守夜的習慣,這個賒月當然知道,隻是問夜飯一事,是她第一回聽說。</p>

在她來到這邊的幾年裡,至多隻是在臘月裡,跟著劉羨陽去紅燭鎮那邊趕過幾次集,置辦些年貨。</p>

劉羨陽搖搖頭,"就隻是我們小鎮獨有的,這些年搬去州城郡城的人越來越多,這個風俗就越來越淡了,估計最多再過個二三十年,就徹底沒這講究了吧。"</p>

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好像問夜飯就很寡淡無味,反而是窮巷子這邊更鬨騰,就像是一種沒錢人的窮講究,但是熱鬨,有人氣,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年味和人味。</p>

陳平安在認識劉羨陽之前和顧璨出生之前,每年的大年三十,就會一個人在泥瓶巷宅子裡,獨自守夜到天明,注定不會有一個街坊鄰居登門,他也不會去走門串戶,一來家裡就一人,好像是脫不開身,再者他不受歡迎,沒誰願意在這一天見著他,那些個願意與陳平安親近的老人,哪怕平日裡願意與陳平安言談無忌,唯獨在這一天,肯定是有些忌諱的,老人們主要還是怕家裡的年輕人覺得觸黴頭,大年三十夜的,到底不會因為一個外人,與自家人鬨得不開心。</p>

賒月聽著劉羨陽娓娓道來的過往,輕聲道:"隱官小時候這麼可憐啊。"</p>

劉羨陽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認識我這個朋友之後,陳平安就好多了,我每次吃過年夜飯,就關了自家門,去泥瓶巷那邊,陪陳平安,弄個小火爐,拿火鉗撥木炭,一起守歲。"</p>

其實劉羨陽往往很早就呼呼大睡了,還是陳平安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爐邊,坐到天亮。</p>

賒月突然疑惑道:"那你自家就關了門,不用待客啦"</p>

劉羨陽哈哈笑道:"窮得兜裡大哥二哥不碰頭,待個什麼客。"</p>

賒月倒是聽懂了這句話,是劉羨陽的一個獨門說法,金子是老爺,銀子是大爺,兩種銅錢就被稱呼為大哥二哥,</p>

以前在小鎮上,福祿街和桃葉巷之外的尋常百姓,一般門戶裡邊,錢財往來,是不太用得著金銀兩物的。除非是那些龍窯的窯頭,和一些手藝精湛的老師傅,他們的薪水工錢,才會用銀子計算。</p>

賒月問道:"一起守歲,你們兩個人能聊啥呢你不是說那會兒的隱官,是個放屁都不響的悶葫蘆嗎不無聊啊"</p>

劉羨陽氣笑道:"陳平安平時話是不多,可他又不是個啞巴。"</p>

劉羨陽沉默片刻,"何況在我這邊,這小子還是願意多說幾句的。"</p>

賒月轉頭看了眼劉羨陽。</p>

這家夥隻有說到他那個朋友,才會格外驕傲,尤其得意。</p>

陳平安家裡的那點值錢物件,都被他在小時候典當賤賣了。確實會跟劉羨陽說些心裡話,</p>

比如先把爹娘墳頭修一修,祖上留下來的那幾塊田地,攏共也沒幾畝,東一塊西一塊的,最好也能買回來,價錢高點就高點。如果掙錢再多些,就修祖宅,還有餘錢,隔壁家那棟好像打小就沒人住的宅子,也要花錢買下來。其實陳平安在當窯工學徒那幾年的時候,除了在顧璨身上一些個亂七八糟的開銷,本來還是能攢下一些銀子的,結果都被劉羨陽借走,給禍禍掉了。這些事情,在賒月這邊,劉羨陽倒是從來半點都不隱瞞。</p>

"後來泥瓶巷那邊有了個拖油瓶的小鼻涕蟲,陳平安就多了些笑臉,他是真把顧璨當親弟弟看待的,也可能……是因為反正可憐不著小時候的自己了,就愈發心疼每天近在眼前的小鼻涕蟲了。而且顧璨也確實打小就黏陳平安,沒幾個人知道,早年幾乎是陳平安手把手教會顧璨說話、走路的。泥瓶巷那邊,孤兒寡母的,顧璨的娘親,那些年為了養家糊口,又不願意改嫁,其實平日裡半點不得閒。經常就是將顧璨隨手一丟,交給陳平安就不管事了。"</p>

無法想象,一個自己都不認識幾個字的少年,拿著枝丫,蹲在地上,教一個小鼻涕蟲寫"顧璨"兩個字,是怎樣的一種光景。</p>

讓旁人覺得滑稽,可又好像笑不出來。</p>

吃苦這種事情,是唯一一個不用彆人教的學問。可能唯一比吃苦更苦的事情,就是等不到一個苦儘甘來。</p>

賒月聽著這些年月不算久遠的舊黃曆,</p>

劉羨陽笑道:"不用覺得是些多大的事情,說來說去,相較於山上修行,可不就是些小巷子裡的雞屎狗糞,年年有,家家有。你也彆覺得陳平安是因為經曆了這些,才變成個悶葫蘆,聽泥瓶巷附近的街坊鄰居說過,那家夥打小就話不多,老人們的記憶裡邊,說法很多,各有不同,唯一差不多的說法,就是那小子的一雙眼睛,從小就很亮堂。"</p>

賒月默念了一遍"亮堂"這個說法,然後點頭道:"是個很好的說法唉。"</p>

劉羨陽洋洋得意道:"我這家鄉老話多了去。"</p>

賒月疑惑道:"亮堂好像不是你們小鎮獨有的鄉語了吧"</p>

劉羨陽笑道:"那餘姑娘就當是好了。"</p>

之後劉羨陽就開始閉眼打瞌睡。</p>

賒月則去河邊了,她就怕小鎮這邊也有人一樣喜歡砸石頭偷鴨子啊。</p>

之後有一天,龍泉劍宗的祖師堂都搬遷了,阮邛難得回這邊一趟,賒月剛好站在河邊散步。</p>

賒月試探性問道:"阮師傅,要不要吃老鴨筍乾煲"</p>

她突然靦腆一笑,既心疼自己精心飼養的那群鴨子,又難為情,"也不老哈。"</p>

心中默默祈禱阮師傅你客氣點,見外些,可千萬彆點這個頭啊。</p>

阮邛才記起來時路上,臨近鐵匠鋪子這邊的龍須河裡邊,好像多了一群歡快鳧水的鴨子。</p>

男人臉上難得有點笑意,搖搖頭。</p>

阮師傅一搖頭,賒月反而就良心不安了,罷了罷了,都交給劉羨陽好去處置了,她就當什麼都沒看見,隻等那鍋熱氣騰騰的老鴨筍乾煲端上桌,她再下筷子好了。</p>

阮邛問道:"劉羨陽呢"</p>

賒月眨了眨眼睛,她不好與阮師傅扯謊,那就裝傻呢。</p>

阮邛無奈道:"我找他有事。"</p>

賒月好像臨時記起來劉羨陽去哪了,說道:"不曉得唉,他隻說了一句‘鄉鄰有鬥者,被發纓冠而往救之’,就跑去小鎮那邊了,應該是忙正事去了吧,畢竟是個讀書人嘛。"</p>

阮邛這才遙遙看了幾眼小鎮,在一處街巷,有倆老娘們在撓臉扯頭發。</p>

劉羨陽就跟一撥青壯男子、屁大孩子蹲一起嗑瓜子,看熱鬨。</p>

都說人一長大,故鄉就小。</p>

還說常去的地方沒風景。</p>

隻是在劉羨陽這邊,沒這些說法。</p>

賒月問道:"我幫忙把他喊回來"</p>

"不用,事情不急。"阮邛擺擺手,屋簷下邊擱了兩張竹椅,阮邛還是去屋子裡邊搬了長凳出來。</p>

賒月還是以心聲提醒劉羨陽趕緊回來。</p>

劉羨陽立即屁顛屁顛從拱橋那邊小跑而回,可惜可惜,隻差一點,兩個婆姨就要相互撕扯衣服了。</p>

等到劉羨陽落座後,賒月已經回了屋子。</p>

阮邛沉默了半天,才開口說道:"劉羨陽。"</p>

劉羨陽疑惑道:"嗯"</p>

阮鐵匠今天有點古怪啊,咋的,如此想念自己這個小弟子了以至於來這邊就為了喊個名字</p>

阮邛繼續沉默起來。</p>

劉羨陽就遞過去一壺酒,</p>

阮邛沒有拒絕,接過酒壺,老男人開始喝悶酒。</p>

劉羨陽自己沒有喝酒,雙手籠袖,抬起腳,兩隻鞋子輕輕相互磕碰。</p>

阮邛突然說道:"如果當年我不攔著他們倆,現在會不會好點"</p>

劉羨陽一時無言。</p>

在這一刻,一向自認還算能說會道的劉羨陽,是真的一個字都不知道怎麼講。</p>

阮邛喝著酒,嗓音沙啞道:"怪我。"</p>

劉羨陽目視前方,輕聲道:"師父,千萬彆這麼說,也彆這麼想,真的。"</p>

阮邛繼續不言語了半天,才說道:"還有沒有酒"</p>

劉羨陽這才拎出了兩壺酒,師徒兩個,一人一壺。</p>

喝酒一怕喝不夠,二怕喝不醉,最怕喝酒時不覺得自己是在喝酒。</p>

人生苦短,愁腸苦長。</p>

陳平安真正的心湖,其實就像是一把鏡子。</p>

整座心相天地,平整如一鏡,水麵上一切心相景象,日月星辰,藏書樓,墳頭等,諸多種種,皆倒映其中,絲毫不差。</p>

心境即鏡。</p>

唯有一物是額外多餘出來的。</p>

就像水麵之下,在鏡子的另外一麵,站著一個人。</p>

故而一旦鏡麵顛倒,就是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p>

"這個人",初看就是陳平安本人,再一看,便更像是那位大驪京城、粹然神性的陳平安,如果有人與之長久凝視,卻終究與前兩者皆似是而非。</p>

此人始終閉目,臉上笑容恬淡,緩緩行走在鏡麵上。天地間萬籟寂靜,無聲無息,死寂若墳塚。</p>

似乎唯有修道之士的人心,可能才是光陰長河唯一不存在的地界,又或是光陰長河在此處選擇永恒靜止。</p>

金色拱橋那邊。</p>

離真笑嘻嘻道:"事先聲明,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幸災樂禍了!隱官大人不選賒月那處,臨時改變主意,選了居中那輪明月,是不是小有意外需不需要我幫忙出手阻攔那撥劍修還是說連這種事情,都在先生的算計之內"</p>

周密搖搖頭,"不曾算到,實屬意外。"</p>

離真後退幾步,一個蹦跳,坐在欄杆上上,雙臂環胸,怔怔出神。</p>

新天庭疆域實在太大,能聊天的家夥又實在太少,與那些人性被神性完全覆蓋的新晉神靈,又能聊些什麼呢</p>

今兒月亮圓不圓,兜裡幾個錢啊</p>

離真問道:"萬年之前,那個家夥到底在想些什麼啊為什麼由著如今的阮姐姐和李柳,打出一場天崩地裂、海枯石爛的水火之爭"</p>

這件事情,就是離真最想知道的那個真相。</p>

一直站在欄杆上的阮秀聞言轉頭,望向那個披甲者繼任者的離真。</p>

離真立即轉移話題,"再早一些,為什麼由著其他神靈造就出大地之上的人族"</p>

神靈會追求金身不朽,以及不可自我毀滅。</p>

周密笑著給出自己心中的那個答案,"真正不朽者,最感覺孤單。"</p>

是孤單。</p>

不太可能是孤獨。因為最為極致的粹然神性,不允許神靈擁有這種感知。</p>

即使短暫擁有,也自知是假象。還是虛妄,毫無意義。</p>

自知者明。萬年之前,遠古神靈,就是一切眾生的頭頂神明。</p>

離真重新趴在欄杆上,開始對著整座人間喃喃自語。</p>

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獨自緘默。</p>

誰終將點燃閃電,必永恒如雲漂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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