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8章 天下一詞(2 / 2)

劍來無刪減 烽火戲諸侯 10715 字 6小時前






國師崔瀺,對關老爺子的吏部,還有禮部,好像一直都不太上心。至於鴻臚寺這樣的冷清衙門,就更不露麵了。</p>

但是國師大人對兵部的武庫司,以及戶、工部諸司,曆來極為關注。</p>

所以武庫司郎中,被說成是一個最容易丟官、甚至是掉腦袋的位置。</p>

此外據說連戶、工兩部主事這樣的小官,國師都會親自審查履曆,芝麻官尚且如此,就更彆提兩部郎官的升遷、外放了。</p>

荀趣現在不敢確定一事,自己因為師父的關係,在鴻臚寺的官場作為,是否早就落入了國師眼中</p>

陳平安將那隻裝有傳信飛劍的木盒歸還荀趣,笑道:"與鴻臚寺兩次借閱的邸報,我離開京城之前,會交給看守巷子的劉袈,回頭荀序班直接跟他討要就是了。"</p>

荀趣作揖致謝。</p>

因為知道陳先生這是幫自己在京城,不顯山不露水地多出一條道路。</p>

一個負責看守國師宅子的修士,看似荀趣認不認識,是否熟臉,好像根本不重要。可其實很重要。</p>

小陌今天是買書最多的那個。</p>

他昨夜就去了趟公子推薦的那處仙家客棧,跟山上渡船一樣,都會有個類似當鋪的地方,方便下榻客棧的練氣士折算神仙錢。</p>

小陌就將公子贈送自己的三顆小暑錢,悉數折算換成雪花錢和一大摞銀票,以及一些行走江湖必需的金葉子、銀錠。</p>

尤其是小陌專門請求那座客棧,務必幫忙給自己一大兜的金瓜子。</p>

因為到了落魄山,此物有重用。</p>

起先那個自稱是客棧掌櫃的女子鬼修,還不太情願,因為金瓜子這種花俏東西,確實不算常見,多是富貴人家長輩給晚輩的賞賜之物,彆說山上修士,就是江湖中人,出門在外,誰用得著這玩意兒。隻是等那個名叫小陌的年輕修士,說自己是陳山主的隨從,改豔二話不說,熔化了十數隻金元寶,親手捏出了一兜的金瓜子,她最後還死活不肯收錢。</p>

今天除了諸子百家的經典,小陌還買了不少雜書。</p>

大家詩集,文人筆記,誌怪小說,甚至連一些抄錄編撰成書的科場文章,以及一些被說成是科場上"武功秘籍"的製藝書籍。</p>

陳平安調侃道:"怎麼,還想通過科舉一途當個官老爺那有的忙了,縣試府試,先成為童生秀才,再三年一次的秋闈鄉試,考中了當舉人,之後是京城春闈會試,當了進士,最後才是殿試,層層遞進,關隘重重,就跟鯉魚跳龍門差不多。"</p>

"不過你要真有這個想法,也是好事,可以讓曹晴朗教教你,比起買這些製藝、策論的所謂秘籍,更靠譜。"</p>

"隻是大驪朝廷的進士,確實最難考取,都沒有什麼之一,可以說是整個浩然九洲最有含金量的進士及第,一來人太多,藩屬國的讀書種子都會彙聚在此,再者禮部那邊出題太雜,沒什麼固定的路數,反而是寶瓶洲南邊那些小國,頒布了一些官修書籍,義疏加則例,林林總總,得有十幾本書吧,反而能算是捷徑,背熟了就有用。當然此舉也被一些飽學大儒非議不小,很義憤填膺了,有那官修全書而經說亡的說法。"</p>

"所以小陌你要真有當狀元的心思,將來可以去陪都以南某國,待個小十年。在那兒,都是親眷開蒙教字號,也就是練字。之後去學塾,接觸蒙學書籍,習字背書,有錢人就在自家私塾,沒錢的孩子就去村鄉學塾,隻要不是家裡太窮,一般都負擔得起,終究有個讀書識字的地方,之後才開始經學,研究押題。"</p>

小陌一直豎耳聆聽公子的娓娓道來。</p>

陳平安發現小陌的那份好奇眼神,似乎很疑惑為何自己對此事,竟然如此上心。</p>

陳平安點頭笑道:"猜對了,我當年確實有想過參加科舉。第二次出門遠遊的時候,練拳閒暇之餘,還真翻過不少相關書籍,有想將來是不是從考取童生身份起步,爭取當個舉人老爺,就心滿意足了,銀進士金舉人嘛。"</p>

如今當然是無所謂了,反正學生裡邊有了個曹晴朗。</p>

小陌唏噓不已。</p>

倒不是真的對科舉功名有什麼念想,而是小陌實在無法想象,如今世道的書籍和學問,竟是這般廉價,簡直就是不值錢。</p>

遙想當年,人間隨便一本寫滿文字的書籍,得是多稀罕多值錢的存在</p>

所以小陌有了個念頭,以後到了落魄山,自己定要建造一座書樓,取名萬卷樓。</p>

當然最好是讓公子幫忙取個好名字。</p>

小陌是直爽性子,立即以心聲說了此事。</p>

陳平安都不用如何思量,脫口而出道:"可以叫兩茫然樓。"</p>

小陌稍稍翻檢心湖那百餘本著名詩集,恍然大悟道:"妙絕!"</p>

身為劍修,雅好藏書。</p>

古詩有雲,又攜書劍兩茫茫。</p>

書與劍,兩茫茫,然也。兩茫然樓!</p>

陳平安隨口道:"當然用不用這個名字,你自己看著辦。"</p>

小陌神采奕奕道:"公子,這個書樓名字實在太好,小陌都不舍得公之於眾了。"</p>

結果公子雙手籠袖,斜眼看來。</p>

小陌立即識趣說道:"那就用吧,獨樂樂不如眾樂樂。"</p>

夜幕中,菖蒲河兩岸的酒樓,高高低低,一路綿延開去。</p>

張燈結彩,熱鬨喧嘩,此起彼伏的行酒令,猜拳聲打破窗戶一般,又有曼妙歌聲跟隨飄出。</p>

相傳有些喜歡喝酒又不缺錢的,從傍晚到清晨,能在菖蒲河這麼一處地方,隻是稍稍挪步,就可以喝上四五頓酒。</p>

今天一位極少來此飲酒的翊州關氏子弟,就難得攢了個極為私人的酒局。</p>

拉著既是同僚又不是朋友的荊寬,離開衙門後,兩人就直奔菖蒲河。</p>

關翳然跟荊寬,兩人的出身,截然不同,可以算是雲泥之彆了,但是如今官位反而一樣。</p>

雖說關翳然戰功足夠,官場履曆也極好,是個毫無懸念的侍郎候補,可不管如何,出身寒族的荊寬,能夠在不過三十出頭沒幾年的歲數,就擔任清吏某司的郎中,成為戶部清吏十八司的主官之一,由此可見,大驪官場的升遷之路,是何等寬闊。</p>

前邊有人摸了摸腦袋,抬頭怒罵,原來是挨了一口從天而降的飛痰。</p>

荊寬小聲說道:"翳然,我有點緊張。見著了那位陳劍仙,該說些什麼才不至於冷場"</p>

關翳然因為很早就離京投身邊軍,其實跟荊寬一樣不熟悉此地,所以需要跟人問路,聽見了荊寬的問話,也隻是笑著不言語。</p>

荊寬繼續說道:"有哪些忌諱,你趕緊與我說道說道,少在這邊裝聾作啞啊。"</p>

關翳然打趣道:"忌諱就一個,到時候你酒量不行,害得我們陳劍仙喝得不夠儘興,落了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回頭肯定要記你的仇。"</p>

荊寬猶不放心,"到底是一位山上神仙,還那麼年輕,就沒點脾氣等著我出醜,你好看笑話"</p>

朋友的朋友,其實沒想象中那麼好相處。</p>

關翳然白眼道:"郎中大人,有勁沒勁,你少來官場那一套啊,要是一頓酒從頭到尾,言語得體,滴水不漏,那咱們還上酒桌做什麼。今兒這頓酒,跟你以往參加的大小酒局不一樣。你要是信不過我,等會兒見著了陳劍仙,你就說自己從不喝酒,光看著。"</p>

荊寬這家夥什麼都好,就是太謹慎了,放不開手腳,聽說他以前跟一幫差不多歲數的戶部同僚,去彆處喝個"小葷"的花酒,荊寬都會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若有女子依偎,就如臨大敵。</p>

之後兩人見到了一位熟人,青衫長褂布鞋。</p>

就站在一座酒樓的門口,看來是在等他們。</p>

荊寬一眼就認出對方,是先前那個在戶部衙門裡邊,與關翳然坐著喝茶的外鄉人。</p>

何況距離上次在衙署那邊見麵,時隔不久,而且對方還是一個能與關翳然隨便開玩笑的人。</p>

讓荊寬記憶深刻。</p>

好像此人被誤認為是個在門口招徠生意的店小二了,前邊有客人竟然開始與他詢問些什麼。</p>

那人也不惱,笑著伸手朝酒樓裡邊,約莫是在幫著指路。</p>

關翳然快步上前,瞥了眼酒樓招牌,"嘖嘖,真會挑地兒,百餘家酒樓,就這家的酒水最素了!"</p>

陳平安笑道:"素歸素,一頓飯的開銷可不低。"</p>

關翳然擺手道:"去隔壁,去隔壁!我身邊這位荊大人,喜歡吃葷不吃素。"</p>

陳平安笑望向那個年輕有為的戶部郎中,按照關翳然的說法,此人還兼管戶部北檔房的魚鱗圖冊。</p>

其實上次見麵,陳平安就已經發現這位年輕官員身後,有多達六隻由各路山水神祇懸掛起的大紅燈籠,燈籠之上,皆有某某府、廟秘製的字樣,所以會讓這位郎中大人在望氣士眼中,顯得文運濃鬱,與此同時,此人哪怕是獨自一人在跋山涉水,行走在深山老林,自會邪祟避讓,鬼魅膽怯,能夠讓山水精怪主動繞道。</p>

荊寬趕緊說道:"這裡就好。"</p>

陳平安笑道:"郎中大人,確定不換酒樓了事先說好,郎中大人要是與我客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p>

見他們都沒挪步,好像那個青衫男子等著自己改變主意,荊寬隻得壓低嗓音,與關翳然疑惑問道:"那位陳劍仙什麼時候到"</p>

關翳然忍住笑,抬手指了指陳平安,"陳賬房,咱們荊大人問你話呢,那位陳劍仙到底什麼時候到,彆怪我沒提醒你,可彆讓我們荊郎中久等啊,堂堂清吏十司的一司主官,管著三州的錢袋子,悠著點,便是刺史大人這樣的封疆大吏,在戶部衙門裡邊瞧見了荊大人,都得矮一頭。"</p>

戶部的清吏司,在大驪六部當中,郎官最多,因為管著朝廷的錢袋子,官場綽號也最多,戶部是孫子衙門,那麼郎中衙署就是討罵處,還有什麼口水缸。</p>

陳平安一抬腳,關翳然一個蹦跳躲開,指了指陳平安,哈哈笑道:"郎中大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位陳賬房,就是你今夜要喝趴下的那個人了。"</p>

荊寬愣了愣,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隻得與那位劍仙作揖致禮,同時致歉,"陳山主,之前在衙門裡邊,多有得罪了。"</p>

先前在關翳然這個王八蛋屋內。對方自稱是關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剛到京城,就趕過來拜山頭……</p>

原來這位陳劍仙,說話挺風趣。</p>

"我也豪氣一回,打不過他,還喝不過他"</p>

自己說話豈不是更風趣</p>

陳平安笑道:"得罪不得罪的,口說無憑,等會兒酒桌上見。"</p>

三人一起跨過門檻,走入酒樓,陳劍仙親自領路,先後登上樓梯的時候,荊寬偷偷給了關翳然一肘子,壓低嗓音氣笑道:"關翳然,你賤不賤!"</p>

關翳然一本正經道:"說啥呢,咱們前邊這位才是劍仙。"</p>

到了頂樓一處雅間,陳平安自帶酒水而來。</p>

不過菖蒲河這邊的大小酒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客人可以自帶酒水,但是還是得交一筆錢,價格不等。</p>

其實就是專門給那些山上神仙訂立的規矩,反正在此宴請朋友,也不缺那點銀子,都不是什麼神仙錢。</p>

關翳然之前的所謂"素",其實就是這座酒樓內,沒有被稱為"酒伶"的妙齡女子,幫著客人們做那溫酒倒酒,也無女子樂師們的助興。</p>

所以這裡的酒水滋味,是京城出了名的寡淡。</p>

關翳然落座後,笑眯眯道:"陳賬房,先前送我一方硯台,聽說出自水舷坑是吧"</p>

之前陳平安去拜訪關翳然,送出一方抄手硯,陳平安欺負對方不了解內情,就說是雲窟福地那處硯山的老坑,還隨便取了個"水舷坑"的名號。</p>

詐我陳平安一臉疑惑道:"不然"</p>

關翳然嗤笑道:"彆說那座硯山的幾個老坑,就是新坑,好像也沒什麼水舷。陳賬房,送禮送得很有學問啊。"</p>

"怎麼,是陳劍仙出手闊綽,花高價跟雲窟福地,直接包下了那座硯山的一塊地盤,取了個名字叫‘水舷坑’,打算轉銷咱們寶瓶洲,方便坐地起價"</p>

這方抄手硯,其實被關翳然慷他人之慨,轉贈給自己衙署的那位尚書大人了。</p>

要不是馬尚書的那倆閨女,長得實在是太隨她們爹了,</p>

什麼尚書大人,見外了不是,關翳然如今肯定直接喊一聲嶽丈大人了。</p>

倒是那位鴻臚寺卿長孫茂的孫女,那才叫一個俊俏水靈。所以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年輕人,但凡有點膽子的,在路上見著了脾氣極好的老寺卿,就都喜歡厚著臉皮喊聲嶽父。</p>

關翳然雙臂環胸,"陳劍仙大概忘了我們戶部,還有個肥得流油的硯務署"</p>

陳平安笑嗬嗬道:"隨口說的,你還當真了,趕緊的,自罰一杯。"</p>

關翳然嘖嘖道:"喜歡倒打一耙是吧"</p>

一盤盤菜肴端上桌,關翳然負責倒酒,多是些閒聊。</p>

荊寬話不多,但是酒沒少喝。</p>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是個好建議。回頭我就跟雲窟薑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買下那座硯山的百年采購,你們戶部不是正好有個硯務署嗎"</p>

"勸你彆掙這錢,問題就出在這裡了,繞不開的硯務署,那邊有個龜孫子,掙起錢來,心很凶。"</p>

關翳然搖頭道:"這硯務署,聽上去是個清水衙門,其實油水很足,反正我跟荊郎中,那是眼紅得很。如果不是那個王八蛋管事,我還真想要找點門路,試試看能否分一杯羹。"</p>

荊寬笑了笑,沒說什麼。</p>

關翳然一隻腳踩在椅子上,約莫是話趕話,突然開始罵罵咧咧,"這小子,還字龍駒呢,就是頭豬崽子!管著外地硯石的采購,山上山下,伸手很長。撐不死他。平時說話口氣還大,真當自己是上柱國姓氏了,老子就納悶了,說起來他爹,再往上推幾代人,當官都是出了名的謹小慎微,怎麼到了這小子,就開始豬油蒙心了,掙起錢,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p>

荊寬微笑道:"他到了你這邊,說話還是很客氣的。"</p>

京城這邊,風氣再好的衙門,也總會有那麼幾顆蒼蠅屎的。做事不地道,為人不講究。</p>

用關翳然這幫人的說法,就是不要臉皮。</p>

大驪京城,意遲巷的官宦公子,和篪兒街的將種子弟,第一等的,要麼像關翳然、曹耕心以及袁正定這樣,被家族丟到地方上為官,靠著祖蔭,撈個官場起步,但是能夠憑借自己的真本事,站穩腳跟,步步高升,前途似錦。</p>

不然就是像劉洵美這種早早投軍入伍的,在刀林劍雨、死人堆裡邊摸爬滾打,把腦袋算在褲腰帶上邊,靠著實打實的軍功,</p>

像關翳然,投身邊軍,擔任過多年的隨軍修士,又轉任大瀆督造官,更是是異類中的異類了。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的官場老人,對於關翳然如今隻戴那麼點大的官帽子,打抱不平。</p>

次一等的,也能當官,不過官當得不大,而且京官居多,不管是靠科舉,還是家族恩蔭,能夠在衙門裡邊站穩腳跟。</p>

第三等的,不務正業,卻也算安分守己,最少不給家族不闖禍。最下一等的,吃喝嫖賭樣樣精通,隻要是能跟敗家沾上點關係的,絕不含糊。遊手好閒,喜歡跟人爭風吃醋,屁本事沒有,架子比天大。</p>

關翳然呸了一聲,"那是對我的姓氏客氣,你看他遇到你,客氣不客氣有沒有拿正眼瞧你"</p>

荊寬說道:"還好吧。"</p>

關翳然笑望向陳平安,再抬手指了指荊寬,"瞧瞧,聽聽,說話是滴水不漏,領教了吧,年紀不大,就已經是官場上的老油子了,這家夥要是不前途似錦就沒天理了。"</p>

陳平安笑道:"說話如何無所謂,隻要喝酒不剩,酒品就沒問題,隻要酒品沒問題,人品就肯定沒問題。"</p>

關翳然深以為然道:"倒也是。"</p>

於是荊寬就又得喝酒了。</p>

關翳然憋著笑,讓你荊寬也好好領教一下陳賬房的勸酒功夫。</p>

他娘的,當年在書簡湖那邊,那真是環環相扣啊,被請君入酒甕者不自知。</p>

關翳然冷不丁說道:"荊寬有可能外放了。"</p>

荊寬立即搖頭道:"八字沒一撇的事情,說他做什麼。"</p>

關翳然白眼道:"放你的屁,端著,你小子就給我繼續端著吧,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還跟我在這邊沒一撇呢。在咱們衙門裡邊,要說吏部那邊,我關翳然沒有熟人,誰敢說自己有熟人"</p>

荊寬有些無奈。</p>

關翳然這家夥真的喝高了。</p>

不然這種話,說得很不合適。</p>

當然,更主要的,還是關翳然把自己和陳平安,都當成了自己人。</p>

大驪官場,誰不知道"吏部姓關"。</p>

既然吏部都姓關了,關氏的門生故吏之多,可想而知。</p>

關鍵是先帝和當今天子,對此都毫無芥蒂。</p>

畢竟關老爺子,是早年為數不多敢當麵跟崔國師頂嘴的官員。</p>

等到關翳然卸任大瀆督造官,返回京城,出人意料地不是在吏、兵部,而是在最討人嫌的戶部任職,這在官場上,彆說升遷,連平調都不算,是實打實的貶謫了。</p>

陳平安點點頭,舉起酒杯,笑道:"預祝郎中大人外出為官,造福一方,當個名副其實視民如子的父母官。"</p>

荊寬原本擔心關翳然會說更多內幕,所幸隻是點到即止,看來還是沒有真正喝高。</p>

前不久,戶部左侍郎,喊荊寬過去問話,問了不少問題,雖然沒有明確的意向,可荊寬知道,自己極有可能要離京為官了。</p>

而且尚書大人,對自己也算器重。</p>

不過到底去哪裡,荊寬隻是有數個猜測。</p>

等到關翳然故意在陳山主這邊提及此事,荊寬就開始有幾分確定了,自己外放為官、擔任郡守的地方,十有八九,距離龍州不會太遠。甚至說不定就是在那個"轄境"包括落魄山和披雲山的龍州!</p>

天時地利人和,荊寬尚未出京擔任地方官,就已經全有了。</p>

在龍州為官,在大驪官場公認既是天大的風險,又是莫大的機遇。下場不好的,像吳鳶,下場好的,比如傅玉。</p>

一頓酒,三人喝了差不多一個多時辰,其實到後來,陳平安就沒怎麼勸酒了,都是關翳然在跟荊寬在酒桌上內訌。</p>

兩位戶部郎官走出酒樓後,搖搖晃晃,相互攙扶,走在菖蒲河邊,看著那個腳步沉穩漸行漸遠的青衫背影,荊寬羨慕不已,不愧是劍仙,酒量真好。</p>

涼風一吹,酒氣消散幾分。</p>

荊寬輕聲道:"謝了。"</p>

關翳然打著酒嗝,"到了地方上,多做幾件好事。"</p>

"地方為官,不比咱們在京城當官,在這裡衙門多,規矩重,界限分明,誰當官都大致心裡有數,隻說我們那邊的南薰坊,一個郎中算什麼隻是到了外邊,做很多事情,就得靠良心了。可有可無,可做可不做,可聰明可糊塗,可點頭可搖頭,可以知道可以不知道,說來說去,都要你自己看著辦了。"</p>

"荊寬,我家太爺爺跟曾經說過,當個問心無愧的清官不容易,既清官又做好官,隻會更難,什麼叫當了個好官,就是得心裡邊一直覺得難受。"</p>

兩人走到拱橋上,關翳然一個踉蹌,趕緊快步跑到橋欄杆那邊,對著菖蒲河就是一陣吐酒。</p>

原本輕輕拍著關翳然後背的荊寬,估摸著是被連累了,結果荊寬驀然一個翻江倒海,就跟著關翳然,一起趴在欄杆上。</p>

最後兩人好不同意都消停了,轉身坐在地上,背靠著拱橋欄杆,相視一笑。</p>

陳平安沿著一條流光溢彩的河道散步。</p>

今天這場酒局,陳平安沒有帶上小陌,隻是讓他在菖蒲河隨便逛逛。</p>

小陌閒來無事,就在路邊攤買了幾盞荷花燈,放入河中,然後就跟著河燈慢慢挪步。</p>

在這邊隻是隨便走了幾步,小陌就發現幾乎可以一眼分辨出京城本土人氏和外鄉人,前者身上有一股難以掩飾的剛悍之氣,年紀越小越明顯,外鄉人哪怕衣衫華貴,神色間還是有幾分束手束腳。</p>

小陌站在菖蒲河畔,看著那條河水。</p>

竹籃打水,撈起千古吟月詩。</p>

馬蹄震地,濺出百年邊塞曲。</p>

小陌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萬年之前的那場偶然相逢。</p>

那個存在,雙手籠袖,看著人間,從本該隻有地仙登高而去的飛升台,"大逆不道",獨自緩緩而下。</p>

天下。</p>

這個詞彙,在那一刻,不是名詞,就像是個動詞。</p>

可能是見著了坐在飛升台不遠處的小陌,那個存在便與小陌對視一眼,然後對方便笑著伸手出袖……</p>

今夜此時,陳平安走在河邊,朝不遠處的小陌招招手。</p>

今夜的酒水,沒有白喝,關翳然是一個為官極守規矩的人,所以先前提及那個在硯務署瞎搗鼓的家夥,根本不是什麼無心之語,不是酒桌上的話趕話,而是在提醒陳平安,與同鄉人董水井打聲招呼,以後做買賣得多加小心,已經被一小撮眼紅他生意的京師權貴子弟盯上了。</p>

不是說戶部硯務署那個都不是上柱國姓氏的家夥,真能讓董水井傷筋動骨,其實對方連真正與董半城扳手腕的資格都沒有,但是京城不少紈絝子弟,也有自己的小山頭,喜歡抱團,同氣連枝,在京城內,可能一個個當縮頭烏龜,但是隻要出了京城,到了地方,甭管是山上山下,還是官場和生意場,都橫得很。一旦董水井被合夥針對,終究是個不小的麻煩。</p>

當然這與董水井的關起門來悶頭掙錢,導致諸多大驪官場的人脈,始終不顯,也有一定的關係,才會讓人覺得是顆軟柿子。</p>

世道就是這麼複雜,可能誰恪守規矩,著不住彆人犯渾。</p>

就像在這菖蒲河邊,一個人規規矩矩走著,然後有酒鬼歪歪扭扭撞來,讓路都不行,躲都躲不掉。</p>

小陌壓抑下心中那股彆捏至極的心境起伏,以心聲說道:"公子,有個鬼鬼祟祟的家夥,方才偷偷打量了公子兩次。"</p>

"對方是個仙人,跟陸老前輩一樣,不過更能打些。"</p>

"我本來是想等到三次,就去把他揪出來的。但是對方很謹慎,好像預先察覺到我的意圖了。公子說得對,果然這些算卦的,得加個境界看待。"</p>

陳平安有些意外,又有些無奈,跌境之後,就很難占據先手了。</p>

陳平安想了想,一位仙人境的道門中人</p>

不可能是神誥宗的大天君祁真。北俱蘆洲的謝實,就更不可能了。某位隻是路過寶瓶洲的奇人異士還是那個陸沉的嫡傳弟子此人在舊白霜王朝山中修道多年,化名曹溶。他留下的那座山中道觀,高人輩出,會是寶瓶洲的下一座宗門。</p>

曹溶此人曾經在老龍城戰場,大放異彩。</p>

祭出一本總計八幅的山水花鳥冊,結陣護住整座老龍城。</p>

白玉京的三位掌教,各有一方私章,鈐印在四幅山水畫冊之上,大掌教的"道經師",真無敵餘鬥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師尊陸沉的"石至如今"。</p>

還有大玄都觀孫道長的"又見桃花"。</p>

此外四枚蓋在後邊四幅花鳥畫卷上的印章,同樣大有來頭,分彆是符籙於玄的"一鳴驚人",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的"雛鳳",火龍真人的"嘰嘰喳喳叫不停"。</p>

以及大驪國師崔瀺的"白眼"。</p>

一位中年道人,出現在陳平安和小陌眼前,正是曹溶。</p>

曹溶沒有施展障眼法,很有誠意。</p>

曹溶打了個道門稽首,笑問道:"敢問隱官,貧道師尊,如今可好是否已經返回白玉京"</p>

陳平安抱拳還禮,"晚輩見過曹仙君,如果沒有意外,陸掌教暫時還沒有返回青冥天下,可能要走一趟桂花島和雲霞山,曹仙君可以去雲霞山那邊等著陸掌教,見麵機會更大。"</p>

曹溶苦笑道:"師尊不願主動找我的話,就肯定見不著師尊的麵了。"</p>

小陌打量了一眼曹溶。</p>

看來陸道友收徒弟的本事,似乎還不錯。</p>

那個道號仙槎的顧清崧,就讓自己公子十分敬重。</p>

眼前這個,道法也不算太低。</p>

曹溶笑問道:"隱官,這位高人是"</p>

小陌給了對方一個道門稽首,"道號喜燭。曹仙君與陸道友一般,都喊我小陌即可。"</p>

曹溶心一緊,打了個稽首,"見過喜燭前輩。"</p>

此人所謂的陸道友,自然是自己的師尊了。</p>

先前兩次施展掌觀山河,第一次,毫無察覺,沒有任何異樣。陳平安顯然並不知曉自己在遠處窺探。</p>

第二次,一個瞬間,就讓曹溶沒來由心弦緊繃,如臨大敵。仍然不是來自陳平安,而是在菖蒲河彆處牽動的細微變化。</p>

曹溶趕緊破例為自己推衍一卦,結果卦象驚人。</p>

眼前這個沒有絲毫高人氣象的"年輕"修士,不出意外,是位浩然山巔的不知名飛升境。</p>

難道是中土文廟那邊暗中派遣給陳平安的護道人</p>

曹溶今夜現身,本就是詢問師尊陸沉的去向一事,沒什麼深意。</p>

故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與陳平安和那位"喜燭前輩"告辭離去。</p>

小陌突然出聲笑道:"曹仙君,容我多嘴一句,交情歸交情,規矩歸規矩。類似事情,下不為例。"</p>

曹溶輕輕點頭。</p>

等到曹溶遠去,小陌問道:"公子,我剛才那番話,會不會過於不講情麵了還有那倚老賣老的嫌疑"</p>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會,很有世外仙氣,極具高人風度。"</p>

今夜的仙人曹溶。</p>

還有之前在桐葉洲遇見的劍術裴旻。</p>

這些山巔的奇人異士,是越見越多了。</p>

陳平安散去一身酒氣,還拍了拍袖子。</p>

小陌照做了,然後問道:"又是京城酒局這邊的習俗"</p>

陳平安點點頭,斬釘截鐵道:"當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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